民宅摆石狮子有啥恶果_平民门前不可放石狮子,民宅摆石狮子有啥恶果

假如你家有个贾宝玉

贾宝玉就是这样的“异常人物、浪子才人”。倘若生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那时苦闷的年轻人,心中都有一抹亮光——革命圣地延安。不难设想,宝黛二位一个背着行囊,一个提着皮箱,或舟车,或徒步,日夜兼程,投向光明。此一去,不仅爱情有果,他们那挑战传统,反抗主流的性格,还可以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

本文还有一个题目:俗眼看宝玉。毕竟喜欢红楼的有各个层面的读者,而且我们不能阻拦别人作多方联想。况且世上还有这样的说法:说抽象的容易,说具体的难;说远的容易,说身边的难;说书上的容易,说现实的难;说别人容易,说自己难。于是在这里我便要把这个俗到顶了的问题向各位家长摊出来了:假如你有个儿子像贾宝玉,你打算咋办?

如果你一时还归纳不出你这个宝贝儿子的优缺点,开家长会的时候,班主任会告诉你。你儿子的优点是:一,人很聪明,有文学创作的天赋,有时还会突发奇想,写出一般人力所难及的诗歌、散文、小说,校园里的文学社团他是主力,墙报比赛什么的常能拿头奖。二,能平等对待女同学,甚至没有谁能像他那样尊重女同学,爱护女同学,乐于为女同学排忧解难。

缺点吗,也主要是两条:一,不肯用功正经读书,或者说不肯用功读您和老师们认可的正经书,比如高考必学的教材、教辅读物,他一看就烦。老师同学劝他,说爱看杂书是好的,但必须学好课堂上教的基础科目,将来考个好学校,毕业后方能成为有用的人才。他不但不听,反倒对劝他的老师同学反感起来,说他们是“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对于那些学习成绩好,将来打算报考公务员的同学,干脆就叫他们是“禄蠹”——专门想吃官饭的蛀虫。二,与班上男同学关系一般,跟女同学又亲密得有点过,用袭人同学的话来说,就是“偷着吃人嘴上擦的胭脂”。还有两条,一时拿不准是优点还是缺点,或者说得看具体情况而定:一,喜欢自由,讨厌管束;二,好恶分明,坚持己见。

我这里不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是让家长们自己来判断吧。

不知有谁能绕过这么个带规律性的问题,生活在任何社会,只要这个社会处于一种较为稳定的状态,年轻人不喜读书,厌恶考试,又没有起码的生产甚至生存技能,问题会一大堆的。

王昆仑先生评说贾宝玉这样人物时,说出了其中的奥秘:“很不少的天资优异、个性顽强却又抵触现实、憎恶现实的人生,当统治稳固的时候,既不愿当‘圣君’、‘贤臣’的‘肱股’、‘栋梁’,又不能断然逸出公子王孙的常轨,爆发成为‘叛逆’、‘贼子’,就只有形成通常‘善’、‘恶’范畴之外的异常人物、浪子才人。”

贾宝玉就是这样的“异常人物、浪子才人”。若他处在当今社会,恐怕最多也是关在家里写写博客,画点小画,作点小曲,跟家长闹闹别扭,跟朋友发发牢骚,不时弄出点子声响来罢了。

颇有意思的是,第二回曹雪芹贾雨村之口,发了一通妙论。把世上两极顶尖之人,分为大仁和大恶两类,“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朱、张,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还说这大仁者所秉的是正气,大恶者所秉的是邪气。而两气剩余,搏击掀发,偶赋于人,或男或女,则又诞生了一批另类人物,既非大仁之人,又非大恶之辈,却是聪俊有才,又兼性情乖谬,生在不同的家庭,或为情痴情种,或为逸士高人,或为奇优名娼,总之不会是贩夫走卒芸芸众生。列出的名单更加丰富,包括陶渊明、阮籍、嵇康、刘伶、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温飞卿、米南宫、秦少游、唐伯虎、祝枝山李龟年等辈,与前面大仁大恶不同的是,其中还列了一串女流,如卓文君、红绋、薛涛、崔莺、朝云者流。

大观园里以贾宝玉为首的一群男女,大抵便属于这样的另类人物了。

这类人物生在社会相对稳定的时代,其反叛现实挑战主流的性格,就未必容易有所作为。倒是生在风云变幻动荡变革的骨节关口,他们心中的种种想法,恕几能够成为现实。

我们不妨来一番假设,倘若贾宝玉生在二十世纪初,那就好办得多,别的不说,至少他与心上人林黛玉的爱情能够结出幸福之果。那时封建王朝已分崩离析,西学东渐已成趋势,贾宝玉一定会从《天演论》《海国图志》等启蒙书籍中知道中土之外世界很大,大洋那边的英吉利、法兰西、美利坚,是可以自由恋爱的。以贾宝玉的智商、胆识,从家中收集金银细软,悄悄带着林妹妹,买张船票,远走高飞,那一定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倘若生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那就更加好办了。

那时苦闷的年轻人,心中都有一抹亮光——革命圣地延安。不难设想,他二位一个背着行囊,一个提着皮箱,或舟车,或徒步,日夜兼程,投向光明。此一去,不仅爱情有果,他们那挑战传统、反抗主流的性格,还可以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写诗歌,编剧本,出壁报,搞演出,哪样不是拿手?至于身上那一点自由主义,一点散漫作风,在革命大熔炉里,通过整风,学习《讲话》,还用得着担心他们不会成为齿轮和螺丝钉吗!

显然,贾宝玉他是生不逢时。毛泽东当年在延安同丁玲谈话,都说“贾宝玉是可以转弯成一个革命者的”。

当然,这些说法全仗了假设。贾宝玉毕竟只是一个塑造得非常成功的文学人物,尽管他身上的叛逆性格和反抗精神曾经引起过不少人的共鸣,然而过分强调它的深远意义或者夸大它的实际作用,又好像都不着边际。明摆着,无数的革命前辈,他们在回忆自己最初参加革命的时候,大都说是读了鲁迅或者巴金的书,而没见谁说是读了《红楼梦》受了贾宝玉的启发而踏上征途的。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1)

后来作*诗时,黛玉作的三首,占了第一、第二、第三,冠、亚、季军她个人全包揽了。特别使人佩服而又学不到的是,别人在冥思苦想之时,唯独她一人在旁观云赏花,或者与丫头调笑,拿起笔时,一挥而就。这完全是一种天才的作派!

越剧《红楼梦》中贾宝玉的那一段唱,把贾宝玉初见这仙人般的林妹妹时的惊喜抒发得淋漓尽致。林黛玉在书中第三回出场,从苏州老家来到贾府。曹公在前面只写她看别人如何如何,包括王熙凤的穿着打扮音容笑貌,到宝玉回来时,才以重彩写她。林妹妹的形象是从贾宝玉眼中看出来的,只见:“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一种别样的美。

曾听见两位朋友在玩恶作剧,一位问:“蒙娜丽莎美吗?”另一位答:“美!”“让你娶来做妻子干不干?”“不干!”彼此都笑了,不用作什么解释,大家心照不宣,这似乎涉及一个带一点哲理的问题,即艺术中的美和生活中的美的关系。这个问题若套到林妹妹身上,怕也脱不了这样的结果的。人们从书上得到的林妹妹的印象,美则美矣,却总离不了那“弱不禁风”四个字。若说某人“是个林黛玉式的人物”,多半也是这个意思。

林黛玉的身体委实太差。弱不禁风的形象,初来贾府就定了格:众人见她弱不胜衣,便知她有不足之症。黛玉倒是坦诚:“我自来如此,从会吃饭时便吃药,到如今了,经过多少名医,总未见效。”一直靠人参养荣丸养着。后来长大一些了,但身体一直未见好转。冷风吹不得,日头晒不得,天气变化更不得。加上失眠,她对史湘云说,“我这睡不着,也并非一日了!大约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满足的觉”。这病若要见好,除了人参养荣丸,还得吃燕窝,又不能间断,年复一年的吃,不是贾府,谁有这个经济条件?

除体弱外,林妹妹还有一样更让人受不了的,那就是凡事过敏,爱使小性子,说话尖酸刻薄。本来,寄人篱下的生活,多愁善感也免不了的。见到别人有兄弟姊妹,见到家乡的东西,甚至见花开花落,望月圆月缺,眼泪都不停地流。第八十三回,窗外一老婆子骂丫头:“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头混搅!”黛玉以为是骂她,大叫一声:“这里住不得了!”竟委屈得肝肠崩裂,哭得昏了过去。平日说话,冷笑在先。一有机会,就不忘酸刻一番。

对宝姐姐也是这样,如宝玉挨打后,宝钗眼睛哭肿,其实那是被薛蟠的混账话呛得哭了一夜,黛玉便挖苦道:“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泪来,也医不好棒疮!”一次看戏,宝玉不停地称赞宝钗读书多记性好,黛玉把嘴一撇道:“安静些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就‘妆疯’了。”一般来说,对黛玉的刻薄话,宝玉最受得,宝钗也能忍。遇着个忍不得的,便要嚷出来。那次宝玉在薛姨妈家喝酒,李嬷嬷出来阻拦,黛玉便揭她老底,说以往在老太太那里喝酒你不阻,今天见薛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吃,也未可知。一句话冲得李嬷嬷跳起来:“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利害。”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2)

不过林妹妹纵有再多的不足,但她身上的两大长处,那是多少人都望尘莫及的。一是有才,二是真挚。

在大观园里的多次比试,她的才华,那真是一级棒。比宝玉高出一筹那是没说的,元妃省亲之日,命各人以大观园之景为题作诗,宝玉作了三首,还差一首“杏帘在望”,黛玉悄悄帮了他一把,被元春评为“四首之冠”;宝玉也认为比自己那三首高出十倍。这倒有点像宋时李清照与她夫君赵明诚的故事了。李清照那阕《醉花阴》,末尾几句“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令赵叹绝,却又不服,连写几十阕,将李清照的几阕混在其中,一并寄友人点评,友人评道,最佳者莫过那阕《醉花阴》,而末尾几句,又乃佳中之最也。有人把林黛玉比作李清照,不是没有道理的。

海棠诗社成立初次赛诗,黛玉的诗被评了第二,在宝钗之下,宝玉也为她打抱不平。后来作*诗时,黛玉作的三首,占了第一、第二、第三,冠、亚、季军她个人全包揽了。特别使人佩服而又学不到的是,别人在冥思苦想之时,唯独她一人在旁观云赏花,或者与丫头调笑,拿起笔时,却一挥而就。这完全是一种天才的作派!她的《葬花辞》《桃花行》《秋窗风雨夕》等诗,不仅文采斐然,而且因能抒发真情实感而为世人传诵。有资料说,林黛玉所有的诗,毛泽东都能背,还用毛笔抄了她的不少诗。

黛玉身上最可宝贵的,是她对人对事的真情与执著。她的真诚和执著,发乎自然,出自良知。林黛玉心中自有她的天理人心。她的天理人心不是贾府中人一直强调的苦读圣贤之书求功名争出身,而是合乎自然合乎人性追求真爱崇尚高洁,是她藏在心中的宁肯化灰也不容玷污的一片净土。这也正是她与宝玉坚贞爱情的基石。

贾母,她做到了一个晚辈对长辈尊者的敬爱;不像王熙凤那样观颜察色,见缝插针,插科打诨,极尽奉承讨好之能事。也做不到宝钗那样的投其所好。从头至尾,没见她有过一次溜须拍马的举动或者故意设计的奉承之语。这无论在任何时代,能够做到的人不多,更何况她一个长期寄人篱下的孤女。

对自己的情敌薛宝钗,防她归防她,刻薄也是真的,一旦受了感动,也会对她吐露心曲。第四十五回,她对宝钗作的那段自我批评,很是难得:“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有心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又无姐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怪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这类心迹的剖白,对谁都不易,何况黛玉这个心高气傲的人。反观宝钗呢,她倒有一些事瞒着黛玉,包括关系人生命运的大事。这样一比,高下立判。

对宝玉,她的那份真爱,更让人刻骨铭心。他们不是通常那种一见钟情,接着便要死要活海潮式的来得快退得也快的恋爱。而是见面两情相悦、两小无猜,互相呕气、互相吵闹、互相磨合、互相了解,直至情投意合、心灵默契。这本已达到爱情的最高境界,然而令读者都奇怪的是,他们继续吵闹,继续呕气,然而越是吵闹越是呕气,相互间便更是肝胆相照,最终谁也离不开谁。综观世人婚恋家庭,相敬如宾是一种,吵吵闹闹过一生也是一种。而后一种家庭更稳固,也更能尝到人生的各种滋味。

曹公写到他们之间关系的段落时,时而明朗,时而含蓄,时而一泻千里,时而欲言又止。读者便也时而会心一笑,时而澎湃起伏,远非一般的艺术享受。

明明知道他俩的情况,却硬要活生生拆散他们,当权者的残忍狠毒,不是语言能够说明白的。林妹妹的抗争以失败告终了,但她作为一个面对强权宁死不屈的形象,却在文学之林中获得了永生。

好孩子薛宝钗(1)

如果说宝钗送东西给贾环有收买人心之嫌的话,第三十七回她替史湘云着想的一幕,便见出真心实意了。史湘云好动,揽了海棠诗社的东道主一角,宝钗知道她手头不宽裕,便慷慨为她解难,从她家拿了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连老太太王夫人等都请了来。宝钗此举,既慷慨,又周全。

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不过在贾母、贾政、王夫人、元春等人的眼中,薛姑娘宝钗即便不是个完人,至少也是个近乎完美的好孩子。

第三十五回,宝玉这呆子当着王夫人薛姨妈的面,想用话勾起贾母表扬林妹妹几句,谁知“贾母道:‘提起姐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里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薛姨妈听了,忙笑道:‘这话是老太太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宝玉勾着贾母,原为要赞黛玉,不想反赞起宝钗来,倒也意出望外,便看着宝钗一笑。宝钗早扭过头去和袭人说话去了。”这一段实在微妙,三位权威人士的态度,连同宝玉的憨态,宝钗的善藏,全都跃然纸上了。而且这“算起”,应是包括了所有的女孩,自然也包括了林黛玉。

贾母对宝钗的好感是一贯的。至后面第八十四回,贾母在饭席上说:“我看宝丫头性格儿温厚和平,虽然年轻,比大人还强几倍。前日那小丫头子回来说,我们这边,还都赞叹了他一会子。都像宝丫头那样心胸儿,脾气儿,真是百里挑一的!不是我说句冒失话,那给人家作了媳妇儿,怎么叫公公不疼、家里人上上下下的不宾服呢?”这里,已经提到“作媳妇儿”的事了。

宝钗在贾母面前,处事之得体,有谁能比?贾母给宝钗做十五岁生日,晚上贾母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之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物,便总依贾母素喜者说了一遍。贾母更加喜欢”。老年人最喜欢的,就是投其所好。

薛宝钗的口碑,不说贾府实权人物,就是在一般丫头媳妇婆子口中,也是好评如潮的。连贾环这样的人,宝姐姐在分送礼品时,都不忘有他一份,这让赵姨娘在心里感激道:“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他哥哥能带了多少东西来?他挨门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她都想到了;要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哪里还肯送我们东西?”赵姨娘贾环母子,是一对连丫头婆子都看不起的极讨嫌的人物,连他们的赞颂她都得到了,还能让人挑剔出什么不是来呢?故而宝钗给人的印象是“行为豁达,随分从时”,而黛玉给人的印象却是“孤高自许,目下无尘”。

如果说宝钗送东西给贾环有收买人心之嫌的话,第三十七回她替史湘云着想的一幕,便见出真心实意了。史湘云好动,揽了海棠诗社的东道主一角,宝钗知道她手头不宽裕,便慷慨为她解难,从她家拿了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连老太太王夫人等都请了来。宝钗此举,既慷慨,又周全。

曹公对薛宝钗这个人物,花的功夫并不比林黛玉少多少的。就宝钗本身的才华学问而言,那绝对是值得人称道。第三十五回,宝钗的贴身丫环莺儿不无自豪地向宝玉夸耀:“你还不知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上的人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其次。”正说着,宝钗来了。那几样“世上的人没有的好处”下文一直未见交代。曹公笔法奥妙常常就在这里,他相信读者自己能够梳理出来:

好孩子薛宝钗(2)

其一,诗才出众。大观园中的多次赛诗会上,宝钗的诗作与黛玉互为伯仲,制谜联句也难分甲乙。更可贵者,她的诗论也常让人耳目一新。第三十七回她对史湘云道:“诗题也别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中,那里有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呢?若题目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好诗,倒小家子气。诗固然怕说熟话,然也不可过于求生;头一件,只要主意清新,措词就不俗了。”这实在是极内行的诗家高论。第六十四回林黛玉有感古代美人的命运,写下《五美吟》。宝玉看了只知一味叫好,好在何处,半句也说不出来。一旁宝钗却说出一番“只要善翻古人之意”的道理,举了前人咏昭君诗为例,落俗套者多,而王安石、欧阳修二位的却能各出己见,不与人同。“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说的是有理有据,也很恳切。

其二,精通戏曲。第二十二回,她生日点了一出《山门》,是水浒鲁智深的戏,这固然有讨好贾母之意。宝玉说他“从来怕这些热闹戏”。宝钗纠正他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更不知戏了!你过来,我告诉你”,说了种种奥妙,还把戏中最精彩的一曲《寄生草》全文背了出来。喜得宝玉拍膝摇头,称赏不已。引得一旁的黛玉醋意大发。

其三,画论高妙。第四十二回她对惜春及众人发表的那一番绘画要诀,从画面的疏密布局,到写生状物,到人物形态,到纸笔墨色,无不精当到位。

其四,博闻强记,典故烂熟,还略通医道,简直是个全才。宝玉称她为“一字师”,探春称她是个“通人”。

当然,好孩子也有她另外的一面。

据宝钗自己对黛玉表白,她小时候也是调皮过来的,第四十二回她拉黛玉坐下吃茶,向她剖白,自己从小也是个淘气的,也怕看正经书。诸如《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读。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显然她是被正统力量扭过来的。接下来她对黛玉的说教,便是她的现身说法了,“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才是好……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显然,她的意思是要扭一扭林黛玉的。

宝钗一事当前,还有冷酷的一面。第三十二回,王夫人逼死金钏,过后有些内疚,宝钗一味为王夫人开脱,竟说“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何其冷酷之至!后头第六十七回,尤三姐自刎柳湘莲不知所终,连呆霸王薛蟠都眼中流泪,宝钗那一番冷冰冰的话,情义上连她的混账哥哥都不如了。大观园她的居所装饰,简单得令人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女孩子的闺房,“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这跟她的性情倒是吻合。

对薛宝钗,贾政倒是有一个直觉,第二十七回,各人制谜,宝钗制的是“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谜底是竹夫人,取凉之器。贾政觉得她“小小年纪,作此等言语,更觉不祥。看来皆非福寿之辈”。人的直觉,不能一概以迷信论之。有时候直觉倒是很准的。

综观全书,她对宝玉,完全没有黛玉对宝玉的那种感情,“无事忙”、“不中用”就是她给宝玉下的定论。她对黛玉,实在也看不出有“拨乱其间”的小人举动。她处理所有人物的关系,只是按照她本人的性格逻辑行事。她深知,选择“宝二奶奶”的权利,不在她,也不在宝玉黛玉手上。只不过她的言行,符合权势者的标准,能够得到他们的认可而已。“封建卫道士”是后人扣在她在头上的大帽子。而她取得了表面上的成功后又立即陷入最后的失败时,人们眼睁睁看着封建势力毁灭了一双纯洁的恋人之后又葬送了一个他们公认的好孩子,这才是双重的震撼。薛宝钗这一形象的真正的终极的意义也就在这里。

贾府曹操:乱世之奸雄(1)

王熙凤有一点特别像曹孟德,“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要干什么,要收拾谁,明着来,一旦确定,直奔目标,毫不手软。

第十四回曹公对凤姐协理宁国府这一笔,可谓浓墨重彩。这一回又在全书的前半部,凤姐的“大内总管”地位,算是牢牢地立起来了。然而再读下去,便发现曹公对王熙凤这个人物,贬多褒少,乃至持否定态度的。即便在这一回中,固然尽情显露了凤姐才干,但也不忘在关键之处贬上两句,露一露她那奸雄面目。

如凤姐初接受任务时,就说她“素日最喜揽事,好卖弄能干”,干得初见成效时,又来一句“凤姐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可见,王熙凤的一切努力,主要是为了树立自己威信,巩固自己的贾府大奶奶地位,以便日后在宁荣两府颐指气使,号令一切。与后来在大观园兴利除宿弊的探春姑娘相比,两人行为效果相似,所不同者,探春无私心,凤姐为自己。她对探春的推荐与支持,动机也不那么纯洁,“趁着紧溜之中,他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看看,她荐贤举才的目的,是要把探春推到风口浪尖上,代替她充当众矢之的。

王熙凤贪财。其敛财不择手段的描写随处可见。她的敛财手段主要有二,一是挪用私钱放高利贷。第三十九回,平儿与袭人有一番对话,透出了凤姐之黑。不光是丫头们的月钱,连贾母和王夫人那份她都敢拿来放贷,每月要等别处的利钱收回来才能补发。一时收不回来,就不能按时关饷。本来,丫头们那点月例,老鼠尾巴长的疮,有多大点脓水?可凤姐有经济头脑,她明白“零钱怕整算”这个理。仅这一单,平儿说的,“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袭人对此颇为不平:“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的我们呆等着。”王熙凤干这事的时候,连她老公贾琏都避着。怕他抽头。而后头贾琏求鸳鸯偷运贾母的一箱财宝救急,被王熙凤知道了,竟刮去一二百两。夫妻之间,雁过拔毛,互存私房,对外人可想而知。

凤姐敛财手段之二,收贿索贿。人来求她,奉上钱物,人送什么,她收什么;人送多少,她收多少。若没见当时奉送,她竟红口白牙主动索要。秦可卿大殡之日,铁槛寺老尼求她帮摆平一桩退婚之事,凤姐发了兴头,毫不掩饰,狮子大开口:“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并且标榜:“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还真有一点彻底唯物的气派。凤姐这一鼓捣,酿成一桩命案。一对苦命鸳鸯,女的自缢,男的投河,“可怜张李二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却安享了三千两。王夫人连一点消息也不知。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所作所为,诸如此类,不可胜数”。

王熙凤大钱也要,小惠也贪,连自己本家小辈的蝇头小利,她都不肯放过。贾芸想在大观园谋个管理园林的位子,可谓煞费苦心。京门贾氏共有八房,贾芸属于贾家里面较远的房系,但毕竟也是王熙凤侄子一辈的后生。他先是去走贾琏的门子,结果不通,他这才摸清贾琏在家中只是二把手,说了不算。转过来拜王熙凤。他手头拮据,问街头的醉金刚倪二借了些银子,买了冰片麝香去孝敬凤姐,凤姐当时并不表态,第二日才不经意说:“那园子里要种花,我只想不出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给人的感觉,一码事归一码事,派差与受贿无关。一般来说,府内那些动辄万两进出的肥差,都让靠得比较近的本家子弟占了便宜去了。不过贾芸得了这个大观园种花的差事,也是有油水可捞的。

贾府曹操:乱世之奸雄(2)

王熙凤有一点特别像曹孟德,“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要干什么,要收拾谁,明着来,一旦确定,直奔目标,毫不手软。贾琏热孝在身,竟然背着王熙凤偷娶尤二姐。旧时男人三妻六妾本是常事,凤姐也未必是要争专宠。关键是自己只生了一个巧姐,万一尤二姐生个男孩,她在家中乃至贾府中的地位就要受到挑战。便把一腔的怨毒,全往尤二姐身上撒。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赚入大观园,酸凤姐大闹宁国府”,其中安排钓饵,巧布陷阱,挑动官司,借刀杀人,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从头至尾,滴水不漏。在搞阴谋诡计方面,凤姐确实是个天才!更让人慨叹的是,这一切,竟是一个二十刚出头,又没识得几个字的女人干的!

王熙凤在贾府中口碑不好。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对她评价简直糟透,“他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没有人不恨他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他……或有好事,他就不等别人去说,他先抓尖儿。或有不好的事,或他自己错了,他就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去;他还在旁边拨火儿”,“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都占全了”,“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王熙凤这点倒有自知之明,她就对平儿说过,“一家子大约也没个背地里不恨我的”。

书中还描写了她多次打人的狠劲。第二十九回,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撞了王熙凤,“凤姐便一扬手,照脸打了个嘴巴,把那小道士打了一个斤斗,骂道:‘小野杂种,往那里跑?’”第四十四回对一个形迹可疑的小丫头,“扬手一巴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子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子两腮紫胀起来”。欺负弱小,心狠手辣。想来那尤二姐腹中的胎儿被庸医胡君荣开虎狼方打掉,谁指使的?还用得着曹公道明吗?

钱这东西,古时有个别称,叫“青蚨”,会飞。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到头来再多也会无影无踪。到了第一百五回,锦衣军查抄宁国府,连抄带抢,将凤姐历年积下的体己银子“不下五七万金”,一掠而光。凤姐早已吓得“一仰身便栽倒地下”,众人见她面如纸灰,都以为她死了。

王熙凤的“凤”字,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归于“鸟部,凤字条”,其解云:“凤,神鸟也。”又云:“见则天下大安宁”。都是褒义。想曹公写王熙凤时是看到这个条目了的。于是便来了个反其意而用之,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王熙凤的判词中用了一句“凡鸟偏从末世来”。这就把关于“凤”字的一切原义都颠倒过来了。繁体的凤字,由“凡”字和“鸟”字合成。“见则天下大安宁”是逢了盛世,可惜她这“凡鸟偏从末世来”。这说明王熙凤的行为,只能是加速了处于末世的整个大厦的倾圯。

其实前面第五回贾宝玉在太虚幻境里,就听过警幻仙子为他演奏的“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有关王熙凤命运的那一段了:“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剌剌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绝!

焦大的大实话(1)

焦大的话,读来确有惊心动魄的效果。然而他的实话,他的忠心,他的愤怒,连同他以往的功劳,不仅不能挽狂澜于既倒,而且最终得到的是马粪填嘴的下场。

贾宝玉也许是觉得新鲜,问了王熙凤一个问题,什么叫做“爬灰”?

王熙凤连忙将他压下去:“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胡唚,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了太太,看是捶你不捶你!”

贾宝玉当然不懂得什么是爬灰,今天的人不懂的恐怕也不在少数。爬灰本是指人在灶前弄炊,有时不免要跪下去向灶堂里将积灰扒弄一番。既是跪着,便免不了将膝盖弄脏了,叫污膝。有好事者便一味强调“污膝”的谐音“污媳”,普普通通一个生活现象,便成了见不得人的公公跟媳妇有那回事的代名词。

王熙凤说得对,是“醉汉嘴里的胡唚”。这话是贾府里的焦大,喝醉了酒,在那里乱骂出来的:“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肐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这焦大,在贾府活着的人里边,资格最老的就是他了。他的劳苦功高在贾府里是无人不知的。他从小跟着太爷出征,打过三四场恶仗,“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出来了,才得了命;自己挨饿着,却偷了东西给主子吃;两日没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这番功劳,有谁能比!可以说,没有他当年那一番出生入死,就没有后面这一大群的享荣华受富贵。连贾赦、贾政都不敢同他挺腰子。

焦大没有文化,功劳再大,也只能养在贾府里,平日也干些门卫传达迎来送往一类差事。他平日都把贾府里的形形色色看在眼里,思前想后,心里着急,加上心理不平衡,便一味的好酒,喝醉了更是无人不骂。这天宁府总管赖二不知天高地厚,竟派了他的差,要他深夜里赶车送客。他老人家气不打一处来,来了个“粪桶爆箍”。

其实一个醉汉,在那里乱骂乱嚷,又有什么呢?只当他借酒装疯胡说八道不就完了!可是不,周围的人听了,竟表现出剧烈的反应。当骂到“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时,众小厮竟唬得魂飞魄丧。至于中间有什么过节,有甚样的故事,没有交代。曹公大笔,写这类事情时,老到含蓄,给读者留下巨大的空间。

众小厮为什么魂飞魄丧?因为他们都知道,焦大再胡唚下去,就要供出贾珍来了。贾珍爬灰,跟他的儿媳妇、贾蓉的老婆秦可卿有一手。专家考证出,原本中有一回“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写秦可卿与家公贾珍*,被丫环撞见,自己在天香楼上了吊。曹公把这些内容删掉了。人们只能凭一些蛛丝马迹作出种种判断。

“养小叔子”比较好理解,是指做嫂子的,与丈夫的兄弟偷情,乃至做婶子的跟子侄一辈的关系暧昧。与“爬灰”一样,都是族中辈份不同的人的*行径。让人蹊跷的是,书上描写,焦大骂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时,一旁的“凤姐和贾蓉也遥遥的听见了,都装作没听见”。这里面的文章就大了去了。

王熙凤这个人在书中的形象,除了泼辣干练,心肠有点那个之外,个人生活作风上并没有什么出格的描写,倒是她常常去捉别人的奸,包括捉她自己丈夫的奸。其实,只要稍加留意,就能发现曹公所作的诸多暗示。

焦大的大实话(2)

首先就是贾蓉。贾珍的儿子,“草”字辈的哥儿。王熙凤是他婶娘。第六回,贾蓉到王熙凤家借一架玻璃炕屏,进门的模样,“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段苗条,美服华冠,轻裘宝带”。凤姐说他来迟了,昨天已经借出去了。贾蓉便笑嘻嘻的在炕沿上半跪着求婶娘开恩。熙凤逗他够了,答应把炕屏借他。这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叫“蓉儿回来”。接下来这一段,写的实在是暧昧得很,“贾蓉忙回来,满脸笑容的瞅着凤姐,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脸一红,笑道:‘罢了,你先去罢。晚饭后你再来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

’贾蓉答应个是,抿着嘴儿一笑,方慢慢退去”。到底什么事,晚饭后贾蓉来了没有,没写。曹公是让读者自己猜吧。其实王夫人就猜过她一回。那次贾母房里的粗使丫头傻大姐拣得一个花红柳绿的绣春囊,那上面绣着“两个人,赤条条的相抱”。傻大姐竟以为是“两个妖精打架”。谁有这伤风败俗的玩意儿?王夫人毫不犹豫,一下就怀疑到了凤姐头上。

后头第六十八回,“酸凤姐大闹宁国府”,凤姐想着贾蓉竟背着她帮贾琏偷娶尤二姐,心中那个气恼,“又指着贾蓉道:‘今日我才知道你了!’说着,却把脸一红,眼圈儿也红了,似有多少委屈的光景。”贾蓉吓得“天打雷劈”的赌咒发誓,“凤姐瞅他一眼,啐道:‘谁信你这——’说到这里,又咽住了”。一个负心汉的可鄙形象,早已跃然纸上;凤姐心中的难言之隐,也一目了然了。

这类事,原本见不得人。贾蓉到了忘乎所以的时候,也不打自招,当众标榜。那是他死了爷爷,热孝在身,便和姨娘丫头*打闹,丫头们说他,他竟恬不知耻道:“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有*事?别叫我说出来。”好像他还嫌干得不够似的。

对这类事情,贾府里的最高权威贾母,她老人家又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呢?当贾琏偷腥,被王熙凤拿了双,王熙凤醋海翻波,大吵大闹。贾母劝她的那番话,说是馋猫偷腥,司空见惯的事儿,不值得大惊小怪!

柳湘莲也说过,宁府里除了那两个石狮子,只怕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看来,焦大说的全是大实话!

可惜自古说实话的人大抵没有什么好下场。历史证明,当统治者的利益和尊严受到挑战的时候,功劳再大,资格再老都是空的。可怜焦大被众仆人捆到马圈里,用土和马粪填满他一嘴。

事实最无情,实话如谶语。几年之后,贾府被抄,焦大看见弄到这步田地,号天跺地大哭:“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倒拿我当作冤家……”说着就要拿头撞墙。

焦大全书就只出现过这两次,最终归属也没见有什么交代,可留给人的印象却至深至大。脂砚斋在焦大第七回骂人的话后面有一段批语:“忽接此焦大一段,真可惊心骇目,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焦大是唯一一个见证贾府盛衰兴亡全过程的人。他功劳再大,也毕竟是个奴才。他的前后两番话语,并非一个奴隶的觉醒,相反,他自认为是贾府的功臣,也希望这大树不倒,自己也好享受一份阴凉的。看到这些不肖子孙,连日日安富尊荣坐享其成都嫌不够,都不老实,还要干出动摇根基的劣行,他是痛心疾首,他是死不瞑目。焦大的话,读来确有惊心动魄的效果。然而他的实话,他的忠心,他的愤怒,连同他以往的功劳,不仅不能挽狂澜于既倒,而且最终得到的是马粪填嘴的下场。掩卷沉思,真让人慨叹不已。凭这一点,这个着墨不多的形象就具有不朽的价值。

贾府掌门(1)

不难发现,凤姐只不过是个大管家,一个抛头露面的一线指挥,她的后面,还顿着个王夫人。但是,王夫人尽管权威,却也只是个二掌柜的。贾府里但凡涉及核心利益的重大事情,所有的人还是得看一个人的眼色,那就是贾母。

宁荣二府里,老是见王熙凤在咋咋呼呼,指挥这,摆布那,有人便问,她是贾府的掌门人吗?细看时,便不难发现,凤姐只不过是个大管家,一个抛头露面的一线指挥,她的后面,还顿着个王夫人。王夫人的确在许多事情上是做得了主的。第七十四回抄捡大观园,王夫人一发话,凤姐虽觉有些不妥,却也带领王善保家的等人风风火火一路抄去,弄得一个园子里人仰马翻。过后,也得把结果一五一十向王夫人汇报,由她提出处理意见。但是,王夫人尽管权威,却也只是个二掌柜的。贾府里但凡涉及核心利益的重大事情,所有的人还是得看一个人的眼色,那就是贾母。老祖宗不表态,别人是不能轻举妄动的。

贾母,出身高贵,金陵史侯家小姐,人称史太君。嫁与荣国公长子贾代善为妻,有诰命夫人爵位。是贾赦、贾政之母,贾宝玉祖母,林黛玉外祖母,巧姐曾祖母。贾府中,她辈份最大,资格最老,地位最高。总结贾母一生,两句话:享尽荣华富贵,历经盛衰兴亡。第四十回用了一节贾母说那叫“软烟罗”的薄纱,这纱比众人年纪还要大,见多识广的凤姐都说错了,一下子就显出了她老人家的威望。

贾府上下,一切活动,核心只有一个:围着她老人家转;目的只有一个:逗她老人家高兴;上下的共识也只有一个:一切有利于贾母开心畅怀的事就大张旗鼓地干,一切惹得或者可能会惹得她老人家生气发火的事就坚决不干。她的周围,里三层外三层众星拱月。那阵势,经常是“满屋子珠环翠绕,花枝招展的”。所有人中,最能得贾母之宠的,自然是王熙凤。

凤姐说话逗引贾母开心的描写,全书俯拾皆是。她拍马屁的奉承话,怕是再聪明的天才想破头都难想得出来的。第三十八回贾母对众人回忆她小时候顽皮,鬓角上跌了个指头大的坑儿,如此众人听了都紧张的事,凤姐竟能接过话头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么大的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磞出那个坑儿来,好盛福寿啊!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个坑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出些来了。”未及说完,贾母和众人都笑软了。对于凤姐说笑话的水平,众人除了公认她高外,也很懂得这里面逗乐贾母的价值,故而她那号召力的确是强。

第五十四回玩击鼓传花游戏,停在谁手上谁得讲一个笑话。“都知道他素日善说笑话儿,肚内有无限的新鲜趣令;今见如此说,不但在席的诸人喜欢,连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无不欢喜。那小丫头子们都忙去找姐姐叫妹妹的告诉他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说笑话儿了!’众丫头子们便挤了一屋子。”凤姐的这个能耐,贾母多次表扬说她的能力以一当十,“亏了有我这凤丫头,是我个‘给事中’”。

生活场景中,贾母是一个活生生的血肉丰满的老太太形象。她年事已高,但老而不呆,思维之敏捷绝不亚于年轻人。说出话来,很少有不在理的时候。她经常表现出过人的慈悲心肠,那日清虚观上香,一个小道士不小心撞了凤姐,被她照脸一巴掌打了一个斤斗,众人也喝“拿,拿!打,打!”贾母听说,忙叫人带了那孩子来,吩咐别唬着他。那孩子跪在地下乱颤。贾母问他几岁了,那孩子总说不出话来。贾母说可怜见儿的,交代贾珍带他出去,给他几个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他了。这一段,无论别人怎么分析,我总是对这位老者心存好感的。再者刘老老进大观园,那刘老老怎么说也是个穷人,贾母却大动怜老惜贫之心,不仅热情招待,“把那一张小楠木桌子抬过来,让刘亲家挨着我这边坐”。吃了饭,“贾母因要带着刘老老散闷,遂携了刘老老至山前树下,盘桓了半晌,又说给他这是什么树,这是什么石,这是什么花”。临别,还送了按价值刘老老一辈子都难挣得来的东西。这些,一定要说她是伪善,我看没有多少道理的。

贾府掌门(2)

人们平时也把许多事情瞒着她,她也难得糊涂。或者表些无关痛痒的态。本来晴雯是她的丫头,后也是她派到宝玉房中去的。王夫人说了晴雯的不是,贾母听完汇报,便说这孩子原来不错的,谁知变了。晴雯惨遭荼毒她也不管。但在关系到家族兴亡比如贾府接班人这样的大事上,她是绝不马虎也绝不放手的。

丫头婆子们一直在猜测,宝二爷究竟会娶谁。“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们园子里的……老太太总是要亲上作亲的”,符合这老太太定下的“咱们这园子里的”,又是“亲上作亲”的,林黛玉和薛宝钗两位都能对号入座。黛玉母亲贾敏与贾政是兄妹,跟宝玉是姑表亲;宝钗母亲薛姨妈跟王夫人是亲姐妹,属姨表亲。至第九十回,贾母终于对邢王二夫人及凤姐挑明了:“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王夫人马上接茬:“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么。”一直悬在空中的事情,就这么一个简单的碰头会就拍板了。

她想要排斥什么,什么都保不住。撵走迎春奶妈,连宝钗黛玉求情都没有用。她要保护谁,又一定能庇护到位。贾母在府中庇护的,宝玉自然是头一个。贾政那股子严肃劲,在她面前,也只有唯唯连声。宝玉这只避猫鼠儿,能够同恶猫周旋到底,没有老太太这把保护伞,是不可想象的。

贾府中哪怕辈份大的人有了不是,贾母也敢批评——也只有她有这个资格。邢夫人替贾赦说媒要收鸳鸯做二房,贾母把邢夫人批得也无话可说。但这一节细读时,却又觉得贾母的根本思路是有问题的。“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去就是;要这丫头,不能!”显然,她也谴责自己的老儿子贾赦,实质上她并没有谴责他的荒淫,而只是不能从她身边夺走鸳鸯这个得力的丫头而已。后来贾赦花了五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女孩子,名叫嫣红的,收在屋里,也不知是第几房了。贾母对后辈的宽容乃至纵容,最后的大厦倾塌,她是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

按贾母自己的说法,“我进了这门子,做重孙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个重孙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贾府的盛衰兴亡,贾母算是个亲历者。宁府被抄,合府上下乱作一团的时候,她倒显出了一派大将风度来。她拿出几十年的老底子,上万两的现银子,儿子孙子,一一分派,救了一时之急;家中佣人,如何遺散配人,也作了安排。临终还留下遗言,要将黛玉的灵柩陪同她一道回南方去。

第二十二回众人制谜,贾母制的很简单:“猴子轻身站树梢”,谜底是“立枝”,谐音“离枝”。已暗合了“树倒猢狲散”的谶语。

第一百十回众人“听见贾母喉间略一响动,脸变笑容,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岁”。贾母的逝去,标志着贾府的衰亡,也暗示了整个封建社会的寿终正寝。

刘老老进大观园(1)

大观园里的许多东西,刘老老自然从没见过,带一点夸张味道说出来,哪有不引人发笑的。加上凤姐和鸳鸯故意推波助澜,把刘老老进大观园这出喜剧径直推向了高潮。

无论读没读过《红楼梦》的人,大都知道有“刘老老进大观园”这回事。然而人们提到这事,多半想到的是乡里人进城,开洋荤,出洋相,逗闷子。殊不知,刘老老进大观园的事学问大了去了。

首先要考虑的是,那门如何进得去。一般的小官小吏,进门都得先递帖子,能不能进去都是个未知数。何况刘老老一个穷老太,住在女儿家里,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女婿狗儿是个“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的主儿,眼看入冬,年关难过,这倒如何是好?刘老老到底是个“久历世代的老寡妇”,没吃过猪肉,猪走路倒是见的多了。亏她想得起来,狗儿家祖上也曾做过一任小官,还和贾府王夫人之父连过宗的。认真论起来,也算得一门拐弯抹角八竿子还能打得着的“绕脖子亲”。刘老老也知道自己那嘴脸出不了场,有什么办法呢?带着小外孙板儿,“舍着我这副老脸去碰碰”吧。

刘老老第一次去,不是进大观园——那时候大观园还没建。刘老老运气不错,一下就找到了周瑞家的,这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嫁女仆,一则家中得过狗儿父辈的好处,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体面,引见便很顺利。

王熙凤的态度倒是很值得玩味。一开始那架子可拿的大了:“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慢慢的道:‘怎么还不请进来?’”接着说了一些“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的例行公事的话,安排她们吃个客饭,“我不能陪了”。凤姐态度的峰回路转,是摸清了王夫人的意思之后。王夫人说当年是连了宗的,走动时却也从没空过的,“如今来瞧我们,也是他的好意,别简慢了他。要有什么话,叫二奶奶裁夺就是了”。刘老老吃罢饭以为没想头了,谁知临走时,竟得了二十两银子加一串钱。刘老老欢天喜地去了。这次她进门和出去,都是绕后门。穷人待遇,也就如此了。

刘老老第二次来,确是进大观园了。上次走时,凤姐有话,“改日没事,只管来逛”。第三十九回,平儿“忽见上回来打抽丰的刘老老和板儿来了”。应该说这回她真走亲戚来了,“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吃个野菜儿,也算我们的穷心”。

刘老老说她早年见过还是“二小姐”的贾母,印象是“爽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尽管贾母早忘了,现今却也“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凤姐早已心领神会,吩咐留宿。

刘老老原也是城市人口,落魄了才搬到郊区务农的。她阅历深厚,见多识广,又精通人情世故,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自己的角色定位,该说什么话,说到什么份上,她心里都有个定数,火候她拿捏得比谁都准。不就是逗个闷子吗?不就是让老太太、太太、姑娘们开个心笑个够吗?拿出在乡下晒场上的本事来就绰绰有余的。第一个故事便连说带编真真假假的很对了各人的味,贾母、王夫人等喜欢里面的神佛报应之事,宝玉对那穿大红袄的小姑娘大感兴趣甚至信以为真,姑娘们都听傻了眼——比听说书还有味道。

刘老老进大观园(2)

大观园里的许多东西,刘老老自然从没见过,带一点夸张味道说出来,哪有不引人发笑的。加上凤姐和鸳鸯故意推波助澜,把这出喜剧径直推向了高潮。她们给刘老老满头插花,打扮得像个“老妖精”。刘老老顺势说她年轻时也*过,如今也不妨做个老*罢。刘老老摆弄那双专门为她准备的四楞镶金象牙筷,说得也挺逗:“这个叉巴子,比我们那里的铁锨还沉,那里拿的动他?”凤姐又故意上来一碗又小又滑的鸽蛋,刘老老索性让你们笑个够,“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说完,却鼓着腮帮子,两眼直视,一声不语”。众人醒过来时,早已笑得喷茶洒饭滚地揉肠的了。笑声未歇老老又道:“这儿的鸡儿也俊,下的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得一个儿。”

又是一顿好笑。这鸽蛋虽小,凤姐说却是一两银子一个呢。她好不容易夹起一个,刚要吃,掉地下了,早被丫头捡了出去,她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个响声儿就没了!”笑的各位都没心吃饭了。

接下来灌酒,行令,便溺,醉卧,看画,照镜,无一不令人喷饭解颐。

曹公塑造了刘老老这个人物,其任务又绝不止是搞笑逗乐。她的一些话语内涵之丰富,揭示之深刻,很少有别的作品能够相比。她见园里办*诗会,两三个一斤的大螃蟹,一下吃了两三大篓七八十斤。大惊道,这么些大螃蟹,“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银子,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

贾母夸她年纪这样大了还这么硬朗,她答:“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我们要也这么着,那些庄家活也没人做了。”贾母又倚老卖老说自己每天只是吃了睡,闷了就和孙子孙女们玩笑会子就完了。刘老老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不能。”贾母吃腻了鱼肉,说正想个地里现结的瓜菜儿吃。刘老老说这不过是个野意儿,吃个新鲜,“依我们,倒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话是奉承话,可是句句都带机锋,再形象不过地显示了穷人与贵族*两重天的境遇。

平心而论,刘老老作为一个穷人,在大观园里并没有遭白眼受欺压的情形,凤姐鸳鸯有意捉弄她,过后也当面向她道了歉,赔了不是;她也表示理解。贾母称她“老亲家”,吃饭看戏,都让她挨着自己坐,将自己的菜捡了几样给她,饭后还带着她园中四处闲逛散闷。临走时,送给她的礼物,青纱、绸子、点心、粳米、果子、衣裙、包头等,堆满了半个坑。平儿给她一一介绍,报一样她就念一声阿弥陀佛,“早又念了几千佛”。还有凤姐送的八两银子,王夫人送的一百两银子。临上车,鸳鸯又送她一包别人送老太太的从没穿过的衣服,还有点心、成药等物。看到这里,以往但凡涉及穷人富人关系都用阶级斗争的眼光打量,把这套在刘老老进大观园这事头上,我看就根本套不上。

刘老老这次进大观园,还做了一件让人感动的事,应凤姐之请,给她七月初七生的女儿起了个“巧姐”的名字。这位名列金陵十二钗末位的巧姐,长大时已逢贾府树倒猢狲散的光景,竟差点被贾环、贾芸等及她的亲舅舅王仁卖给外地番王家中作妾。作为贫苦农民的刘老老,反倒成了这豪门千金的救星、福星和贵人,关键时刻她及时赶到,把巧姐乔装成自己外孙女青儿模样,接到家中,方才躲过一劫。最后又将巧姐介绍给庄上一户富裕人家作儿媳妇,算是圆了凤姐的托孤之请。

感谢曹公塑造了一个活灵活现的集善良、勤劳、随和、机智、正直、知恩必报、老于世故于一身的农妇刘老老!这位典型人物以及她的大观园往来,在我心中一直起着对以往那些主流观念的一种颠覆作用。

超级庸人贾政(1)

最不可思议的是,他怎么会娶一个人见人厌的赵姨娘做二房。旧时男人,除了第一个夫人自己作不了主外,二房、三房,N房,都是自己考察物色的。

晃一看,贾政还真有点吓人,一脸的严肃,满肚子的忧患。却是经不住细看。一番打量,便可觉出此人从骨子里透出一个“庸”字来。家教不能说不严,叨唠加棍棒,却以失败告终;为官不可谓不谨,“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却终以放纵下属而被参。上不能治国,下不能持家,大事临头只会跺足哀叹。曹公塑造这样一个人物的最大意义,在于他的代表性,生活中这样的人实在太多太多。

先说做官。贾政一天到晚叨咕要儿子求取功名,他自己并未谋得科甲出身,全仗祖上荫庇,皇上赐了个额外主事“入部学习”,不久升了工部员外郎。相当于现今一个副司级干部。他自然谢主隆恩,谨言慎行,严格按官场规则行事。其实身为京官,若不想有大作为,呆在京城,也能吃香喝辣,安逸自在,还可保得一个清名。欲想升迁,则非要外放,做一任地方官历练一番不可。这方面贾政并没见有什么远大抱负,机会却自己来了,“皇上见他人品端方,风声清肃,因特将他点了学差”。

这学差,乃是一省学政,主管乡试出题监考等事宜。时间不长,也没干出什么成绩。后四十回续书贾政升了工部郎中(正司职),不久又逢外放,这回的官是江西粮道,主管一省粮米征收入库,油水自比学政要肥。贾政迂腐古板,又长期浮在上面,根本不懂底下实情。要命的是那帮跟来的幕友随从,一门心思就是奔着油水来的。见贾政上任就要严查贪渎,“州县馈送,一概不收”,一心要当个清官。一个多月过去,“眼见得白花花的银子,只是不能到手”。

其中几位耐不住,走人了。剩下几个为首的叫李十儿,串通一气,拖拉推委,消极怠工,把贾政整得寸步难行。到了火候,李十儿便把官场潜规则一五一十告诉贾政,提醒他“民也要顾,官也要顾”。贾政作为粮道衙门之主,竟被手下说得“心无主见”,搁下一句“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撒手了。从此李十儿便狐假虎威代理贾政行使职权,收受贿赂,欺上压下,横征暴敛,作威作福。很快,这些人都发了,在家留守的“小老婆子都金头银面”的装扮起来了。

第九十九回描写甚是精彩,人情世故,官场生态,主子无能,恶奴嚣张,尽皆跃然纸上。贾政终于尝到恶果,遭到参革。幸得皇上恩典,没交刑部,直接下旨:“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苛虐百姓,本应革职,姑念初膺外任,不谙吏治,被属员蒙蔽,着降三级,加恩仍以工部员外上行走,并今即日回京。”叫人纳闷的是,参革他的还是他送过礼认过亲的节度使本人。其实人家这是在保护你,只参了个“失察属员”,替你避重就轻了。官场上的事,贾政一个庸官他哪里看得懂!

说罢做官,再说做爹。按说望子成龙,严加管束,世上没几个比得上贾政尽心尽力的。恳切时,“你也该学些人功道理,别一味的贪玩。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学,早些起来,你听见了?”发怒时,“畜牲”、“业障”、“不长进的东西”随口骂出。忧心时,还同儿子摊牌:“自今日起,再不许做诗做对的了,单要学习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无长进,你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了。”宝玉的长期厌学,加上与戏子蒋玉菡交往及受贾环诬告*未遂逼死人命,三罪并罚,差点没被老爹打死。打他的理由,贾政也对贾母说的很明白,“也为的是光宗耀祖”。

劝也劝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可效果呢?按宝玉智商,众人早已有过评论:“他若略一经心,无有不能的!”宝玉却同他玩起猫鼠游戏,就是漫不经心。当得知老爹要到外地当官,更是得了自由解放,“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游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贾政后来还把他在下面给学生出的考题拿来辅导宝玉,却被宝玉背地里嘲笑为须眉浊物的混账话。从始至终,宝玉没有一时一处向他真心低过头认过错的。

超级庸人贾政(2)

贾政一个大老爷们,在贾府他是作不了主的。有贾母在,贾府上下大扺是个母系氏族社会。贾母面前,贾政只有唯唯连声的份。那次拷打宝玉,他算是拿出了大老爷们的威风,贾母一救驾,贾政立刻软了下来,保证“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还不依不饶,发起威来,说要拉起队伍回南京去,唬得贾政“直挺挺跪着,叩头谢罪”。

最不可思议的是,他怎么会娶一个人见人厌的赵姨娘做二房。旧时男人,是很享福的。一般来说,明媒正娶的大老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里说了算,例如他的正室王夫人,金陵四大家族王家小姐,贾王两家,属于政治联姻。只要门当户对,身材相貌好点差点,无伤大雅。因为男人有许多弥补的机会和方法。比如,在外面交了个红颜知己,可以纳为二房;看上了个身边丫头,也可以收为侍妾;甚至跟个青楼女子有了感情,也可以拿钱赎娶,所谓“老妓从良,半世烟花无碍”。也就是说,除了第一个夫人自己作不了主外,二房、三房,N房,都是自己考察物色的。

从贾政娶个赵姨娘做二姨太,至少可以看出他审美情趣是很成问题的。更可厌的是,贾政播龙种生跳蚤,与赵姨娘生出一个世间少有的委琐儿子贾环来。从头到尾,贾环基本上没做一件好事。贾政不是教子有方吗?怎么把贾环教成了个大事小事都不能让人有半点好感的最后还成了拐卖妇女儿童的败类了呢?由此可见,贾政在个人感情、阅人标准、审美情趣、教育后代等等方面,可以说是一塌糊涂。

到了最后贾府被抄,贾政只好也只会跺脚认输:“完了,完了!不料我们一败涂地如此!”被抄的主要是东边宁府,贾政也沾一点边:“贾政实系在外任多年,居官尚属勤慎,免治伊治家不正之罪。”

一个贾府,自宁公、荣公开辟基业,传到贾政已是第三代。这文字辈的,除了贾政,还有个一味好道梦想成仙的贾敬,和躺在世袭职位上荒淫无耻享受每一天的贾赦。第四代玉字辈,虽不像文字辈的那般弄出事端招致抄家横祸,却是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不管有无明天的一群。一代不如一代,这是中国封建社会绕不开甩不掉的必然规律,也是导致千里长堤溃塌沦陷的本质原因。

高鹗续书安排了贾宝玉一个出家当和尚的结局。第一百二十回贾政扶送贾母灵柩到金陵,返程途中,“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慌忙追赶,“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这年,宝玉十九岁。贾政说他听见歌声,什么内容没听清,想来读者此刻一定会想到第五回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最后一支:“为官的,家业雕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呆霸王吟诗

轮到薛蟠,有戏了。“女儿悲……”没词了,冯紫英催道:“悲什么?快说!”薛蟠一急:“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接下来便是“女儿愁,绣房钻出个大马猴”,众大笑。

人类社会,物质上变化的速度常常让人目瞪口呆。曾几何时,电灯代替了蜡烛,汽车代替了马车,手机代替了书信,电视机代替了土戏台。但是,作为物质的主宰,人类骨子里那心性范畴,比如真、假、善、恶、美、丑等等,变化或者说进步究竟有多大呢?这个问题若真要问起来,我的答案是:变化不大,至少,进步远没有物质变化来得那么神速。杭州那个飙车的富二代,在斑马线上把人撞飞之后,仍和飙友们在那里谈笑风生。这态度,就很像薛家大公子薛蟠。第四回,薛蟠为与冯渊争一美妾,“那薛公子便喝令下人动手,将冯公子打个稀烂,抬回去三日竟死了。

这薛公子原择下日子要上京的,既打了人,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并非为此而逃命;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仆在此料理”。冯渊果然成了“逢冤”。人命关天的事,薛蟠竟然视为儿戏,还留下一句名言:“花上几个钱,没有不了的。”恶少嘴脸,跃然纸上。曹雪芹写薛蟠这个人物时,距今也不过二百多年。不是杞人忧天,当今随着物质生活的日趋宽裕,倘若教不得法,薛蟠一类人物只怕会越冒越多。

《红楼梦》里许多人物都是只有名,没有字,更无号的。按常理,多半是名流或者文人才会有字有号。恰恰是这个“呆霸王”他却有名有字,姓薛名蟠,表字文起。曹公在写第七十九回回目的时候,称他“薛文起”,挺文雅的。本来,他应该文雅,也有条件文雅,生于皇商世家,家中还开有几处当铺。“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便是其家族写照。虽然父亲过世,但舅舅王子腾官运正红,升了九省统制。母亲薛姨妈与王夫人乃嫡亲姊妹,薛蟠便正儿八经是贾宝玉的姨表哥。可惜这么好的条件,他却从小不爱读书,长大也不用下海弄钱,人情世故一概不管,整日浑浑噩噩,懵懵懂懂。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条件,便很容易极大地助长了他的动物性的。但凡动物身上有的,比如食欲、*、睡欲、贪欲等等,都会越养越大。

他一直生活在南京,只因皇上选秀,他便与薛姨妈护送妹妹薛宝钗上京候选,住进了贾府。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到一个月,就和族中的纨袴子弟打成一片。他们的生活方式如下几句话概括得清清楚楚,“今日会酒,明日观花,聚赌嫖娼,无所不至”,自比在原来家中更坏了十倍。

什么叫做京城气象?方方面面都要比地方上来得到位,都要见出水平,都要显示出不同凡响来,那才不辜负京城的盛名。薛蟠这回的确是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在这京城里混了一阵,他竟也学着作诗了。这个著名草包与贾宝玉论画时,把“唐寅”二字看成“庚黄”,还说这两个字相去不远。这天是冯紫英请客,冯是京城有名的世家子弟兼掮客,饭局上的人物也都整齐,薛蟠、贾宝玉、唱小旦的蒋玉函、锦香院的*云儿,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们。曹公为我们描写的这个场面,实在是精彩到没得说。那时的所谓唱曲儿的小厮,或者唱酸曲儿的粉头,其实就是今天的流行歌手。

且看那云儿唱的“体己新鲜曲儿”,与今日的通俗歌曲真差不到哪里去的:“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惦记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贾宝玉觉得这样唱下去“易醉而无味”,便出了个酒令,各人按“悲、愁、喜、乐”四个字,却要说出“女儿”来,有不遵者罚酒。薛蟠要逃,众人不肯。贾宝玉先来:“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倒是句句雅致。冯紫英的四句,功力略欠,偏俗。云儿的四句也是青楼陈词,了无新意。轮到薛蟠,有戏了。

“女儿悲……”没词了,冯紫英催道:“悲什么?快说!”薛蟠一急:“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接下来便是“女儿愁,绣房钻出个大马猴”,众大笑。笑归笑,薛大诗人吟的虽无意境,却也算是大实话。倒是第三句他来了一句雅的,“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其实这句起的是欲扬先抑的作用。第四句“女儿乐”来劲了,“乐什么?”薛诗人的大作简直石破天惊,这里真不便书写,各位还是去看第二十八回曹公的精彩描述吧。至于后头薛诗人的两句诗,“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那也确实可以流芳千古的。

这就是一班京城少爷的日常“文化生活”。这中间的颓废与无聊,只怕也够登峰造极的了。贾宝玉在里面也是如鱼得水的,这也反映了他的纨袴脾性的一面。好在他不经常参加这样的活动,更没有沉溺其中。

倘若薛蟠只是这般吹嫖赌饮,也就罢了。不久,薛大公子又闹出了命案。后四十回,高鹗写薛蟠被家中母老虎整治得出走躲避,在太平县遇见旧好蒋玉函,邀他在李家酒店喝酒。这蒋玉函是个男旦,生得十分标致有态。

那酒店当槽儿的张三,不该“尽着拿眼瞟蒋玉函”,惹起了薛大爷的气来,次日薛蟠到酒店寻衅,一酒碗就把那人砸死了。接下来无非又是那如同流水作业的一套,“就在那里访一个有斟酌的刀笔先生,许他些银子,先把死罪撕掳开,回来再求贾府去上司衙门说情”。银子如同水一样地泼出去,假证词假批文也不断出新。这一番描写,直把当时官场的*黑暗,豪门的嚣张无耻,揭了个一览无余。

曹公写的薛蟠这个人物,若一味霸道凶顽,也就没有什么立体感了。他给薛蟠抹上了一笔浓浓的喜剧色彩。“吟诗”是一幕,后头被柳湘莲痛殴,滚在泮塘里,像个泥母猪般啍啍求饶,让人读来不禁开怀一笑;后头他在旅途中遭劫又逢柳湘莲相救,二人结拜兄弟;柳湘莲失踪时,他派人四下寻找,眼中还落下泪来。所有这些,都说明薛大公子“不简单”,左看右看还真算个人物。

第四十八回薛蟠对自己作过一番鉴定,也算他有自知之明。那是他被柳湘莲打得鼻青脸肿之后,临出门“做生意”时的哀叹:“况且我长这么大,文不文,武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算盘,从没拿过;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管他不管,且出去躲躲羞,又能够逛逛山水,也是好的。显然,薛蟠乃是活脱脱一个封建社会孳生出来的标准的掘墓人。按照禅宗因果报应的说法,家中生了一个小儿,原是无所谓喜嗔的,因为有的小儿是来报恩的,有的则是来讨债的。就看你这家族是修身行善,还是作孽积恶。当今之人未必相信这个说法。然而很多现实,却在一一地加以印证。

大说大笑史湘云

很少有谁敢拿林黛玉打趣的,她不但敢,而且敢提及敏感话题。她还喜欢作男孩打扮,放炮仗专门拣大的,自诩“是真名士自*”。

就性格而言,史湘云可以算得个阳光女孩。第二十回宝玉和宝钗听说史大姑娘来了,忙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在贾母面前尚且如此,在平起平坐的各位姐妹面前,更不用说了。她的笑闹,总比姐妹们要出位得多。见面时不知她是口音问题还是故意,本来该称宝玉“二哥哥”,一张口她就是“爱哥哥”,一旁的黛玉醋意发作笑话她,她索性拿黛玉来打趣,“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儿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呀‘厄’的去!”害得林黛玉好一阵追打。很少有谁敢拿林黛玉打趣的,她不但敢,而且敢提及敏感话题:“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个好的。”害得一旁的宝玉赶忙用话岔开。她还喜欢作男孩打扮,放炮仗专门拣大的,还自诩“是真名士自*”。

有一次穿了宝玉的袍靴,咋一看,连贾母都以为是宝玉,赞她“扮作小子样儿,更好看了”。又一次她披了贾母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和丫头们在后院扑雪人玩,一跤栽倒了,弄了一身泥。湘云话多,连她奶妈都说她一个人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的。好在她身边的丫头翠缕也是个大话匣子,第三十一回两人一路辩论“阴阳”二字,你一句我一句,旗鼓相当,直叫人忍不住笑。对于别人说的笑话,她的反应,比谁都强烈。刘老老进大观园,林黛玉说要惜春画个“携蝗大嚼图”,众人哄然大笑,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上大笑,把椅子压得错了笋,连人带椅倒了。

宝钗说她是个“话口袋子”真是说到了点子上。湘云心里有什么,舌头都不用跟大脑打商量,随口就蹦出来了。一次看戏,台上的小旦扮相很像黛玉,宝钗和宝玉也都看出来了,只是不说,湘云却脱口便说出来了,弄得大家都很不自在。她明知宝玉跟黛玉好,却当着宝玉的面承认她是宝钗的粉丝:“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妹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没妨碍的!”说着,眼圈儿都红了。宝玉见状忙叫她别提这个,湘云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嗔我赞了宝姐姐了。可是为这个不是?”

在思想观念上,湘云跟宝钗一脉相承,这点她也从不隐瞒,当面她就劝宝玉要求取功名,走仕途经济之路。惹得宝玉生气,下了她的逐客令:“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罢,我这里仔细腌臜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宝玉这人平日脾气甚好,只是在这个问题上从无妥协,宝钗也都吃过他的讥讽挖苦。但从湘云这个人物的脉络看,那一套完全不像是她的内心固有之论,多半是接受了宝钗的影响。她之对宝玉直言,亦属心直口快,性格使然。最要命的后来黛玉吐血,自己不知痰盒中有血,探春湘云一行前来探视,“湘云到底年轻,性情又兼直爽”,一看大惊,脱口指破痰中血色,黛玉顿时万念俱灰。探春也深怪湘云“蝎蝎螫螫的”太冒失。湘云红了脸,自悔失言。

《金陵十二钗正册》上史湘云的判词较为简单:“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辉,湘江水逝楚云飞”。后面的新制《红楼十二支》对她却有“英豪阔大宽宏量”的评价。史湘云性格豪放,为人大方,胸无城府,心地纯良。但是,她常常让人看到的只是阳光的一面,而身后的阴影却是沉重得让人为之叹惜。她生于史侯家,是贾母的侄孙女。尽管史家有“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势力,但湘云出世时,史家已是江河日下之势,况且她自幼父母双亡,寄养在叔父婶娘家,婶娘对她不善。

她只对宝钗说在家很累,每日做针线要到三更。唯有来到贾府,与众姐妹在一起,方能露一露快乐的天性。那次史家人来接她回去,离开时,愈觉缱绻难舍。宝钗明白,反催她快走,免得回去受婶娘之气。湘云走去宝玉跟前悄悄嘱咐,要他时常在老太太面前提起她,好让贾母记得派人接她来玩。此处描写十分打动人心,让人一则有乐极生悲之感,二则知道湘云平日处境艰难。

史湘云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日子,恐怕要算她叔父外放为官,贾母将她接来,使她成为大观园中一员的那段时光。首先是她的诗才大放光芒,一口气写下两首《白海棠和韵》,那诗的确是好,“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脂砚斋都评点为“压倒群芳”。大观园结的这个社依此命名“海棠社”就更恰当了。值得特别一提的是,她做诗时,不像别人苦苦思索,“一面只管和人说话,心内早已和成”,才华不让林黛玉。后来的芦雪庭联诗,她竟一人与黛玉、宝钗、宝琴数人相对,而且佳句迭出

。那才气,真是咄咄逼人。宝钗称她“诗疯子”,真是一点不假的。她手头不宽裕,但并不影响她的大方豪气,初入诗社她说她来晚了,要自罚做一回东,请大家吃回酒。还是宝钗了解她,一个月统共那几吊钱,奢言做什么东了。便自己设法叫哥哥薛蟠弄了几大篓螃蟹、几坛好酒替她解决了问题。不过,一个人手中无钱,却敢言做东请客,这更能看出湘云的豪爽之气。

大观园中,湘云有一个“经典之作”,第六十二回,众人趁贾母王夫人不在,大肆饮酒斗诗,结果湘云酩酊大醉,众人寻之不见,被发现时,但见她醉卧于一僻处石墱子上,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口中仍不住嘟嚷方才酒令。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读罢“憨湘云醉眠芍药裀”一回,谁都会承认,史湘云确是曹公笔下众多女孩中最有光彩最让人喜欢的一个。既如此,人们自然会更关注她的前途命运。祈愿她有一个好的归宿。

“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预示着史湘云命运终以悲剧收结。曹公在前八十回中,对史湘云结局的暗示甚少,故而她的最终归宿,历来是专家们推测争论的一个谜团。高鹗续书写她在贾府被抄之前倒是出阁嫁人了,据史家的人告诉贾母:“家计倒不怎么着,只是姑爷长的很好,为人又和平。我们见过好几次,看来和这里的宝二爷差不多儿,还听见说,文才也好。”贾母很是欣慰。抄家后湘云回来过一次,一看贾府景况全变了,原以为大家和她疏远了,后来弄明白是想亲热,那气氛也起不来了。

不久,湘云也好景不长,夫婿得了暴病,“得了这冤孽症候,不过捱日子罢了”。高鹗这样处理,大致也合曹公原意,但却失之潦草。有专家举过一个版本,说宝玉最终穷困潦倒,沦为街巷值夜更夫,宝钗亦因早产而亡。宝玉街头得遇湘云,苦难中二人结合,倒也符合第三十一回金麒麟之说了。然贫贱夫妻百事哀,相濡以沫,苦捱光阴,后果不言而喻。却又应了那句“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花气袭人(1)

就袭人的性格气质而言,蟾宫之桂,空谷之兰,她都不是那么回事的。而桂和兰,人近之则有香气袭来,只是跟她的名字贴切罢了。故而曹公在“似桂如兰”前面,加了“空云”二字。

贾母房中丫头蕊珠被派去侍候宝玉,宝玉将她改名“袭人”。第二十三回,贾政一听这名字就大为光火,问谁叫袭人,“丫头不拘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起这样刁钻名字?”而且一猜就猜到是宝玉的杰作。宝玉只得举出古人诗句“花气袭人知昼暖”来搪塞。宝玉改这名字,一则于诗有据(陆游《村居书喜》句),二则也曾“回明贾母”,故而贾政也说“其实也无妨,不用改”,只是借势狠狠教训了一番:“只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诗上做工夫。”

曹公写袭人,与晴雯、鸳鸯、平儿大不一样,这个人还真有点复杂。《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袭人的判词是:“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怜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前两句说她的性格气质,后两句说她的命运归宿。

其实,就袭人的性格气质而言,蟾宫之桂,空谷之兰,她都不是那么回事的。而桂和兰,人近之则有香气袭来,只是跟她的名字贴切罢了。故而曹公在“似桂如兰”前面,加了“空云”二字。但此逻辑却又不能用在前一句,袭人的“温柔和顺”,前面的“枉自”二字,多半是指她对宝玉的温存柔顺乃至逆来顺受并没有结出果实,“谁知公子无缘”了。

袭人对宝玉的温柔和顺是一心一意的。第三回曹公在介绍袭人时,有一段话:“却说袭人亦有一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只有贾母;如今跟了宝玉,心中又只有宝玉了。”袭人是贾母主动派到宝玉身边的。这一则是溺爱宝玉,二则也有一点监护之意。袭人对这两项任务几乎无一时不记挂在怀,尽心尽力服侍宝玉的饮食起居,尽心尽力地规劝宝玉读圣贤之书走正经之路。应该说,她第一个任务是完成得很好的。宝玉在她的关照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哭时诓哄,病时传医,生活优哉游哉。

其中一个细节给人印象很深:宝玉每天睡觉前得取下那块通灵宝玉,袭人都放在床上设法温着,以免第二天戴的时候凉了脖子。第二个任务呢,若要评判,不说零分,至少也是不及格的。这不怪她。不是她没有文化,缺少心计,劝不到点子上;也不是她不尽心,大意了。她是敬业的,“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见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宝玉对袭人也是有感情的。一种对女孩子的天生好感,加上对袭人姐姐股的依赖(袭人比他大两岁)。袭人也深知这一点,便谎称家里要把她赎回去,借以教育一番,“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规箴”。

宝玉果然入壳。“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抓住机会,提出三个条件。宝玉马上表态:“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的”袭人便趁势提出,第一,不许再说那些疯话,包括谤僧毁道;第二,认真看书学习,不能再骂读书人;第三,不要再一天到晚在姑娘堆里混,吃人家嘴上的胭脂。这三条,好厉害呀,算是拿准了宝玉的命脉。宝玉也满口答应:“都改!都改!”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三条,贾宝玉不仅没改,甚至变本加厉。

花气袭人(2)

袭人在宝玉身边,相当于薛宝钗的化身。让她身在曹营心在汉,这自然也是贾母王夫人的用意。一次宝玉当着袭人面说宝钗“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也是对她的评判。贾宝玉的叛逆,可以说是跟这些人打了一场持久战。

曹公在回目上提到袭人,用了一个“贤”字。我这里揣度曹公本意,应是带些讥讽的。至少有两件事情,袭人是起了坏作用的。一是第三十四回,她向王夫人出主意,建议让宝玉搬出大观园去,以免男女混杂,飞短流长,坏了宝二爷的声名品行。一番话除了博得王夫人深深的好感和信任外,倒提醒了王夫人,反其意而用之,不是把宝玉迁出,而是在大观园里清理门户,将有可能把宝玉勾引坏了的“妖精”一类人物扫地出门。

第二件事曹公虽未说透,但明眼人都知道袭人脱不了干系。王夫人把晴雯往死里逼:“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话中有话,“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他,虽然着恼,只不敢作声”。遭了谁的暗算呢?后来王夫人收拾四儿的时候,说的更白:“打量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倒是宝玉起了疑心,这屋里怕是有卧底之人。王夫人所责之事,都是平日在屋里的私语,竟然一字不爽地被说着了。便对袭人道:“咱们私自玩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这可奇怪了!”袭人想化解,宝玉又逼问:“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读者思前想后,顿时明白。曹公之笔,妙就妙在这里。

袭人的复杂,还表现在她得知贾母王夫人定了宝钗之后的喜悦,后又担心这消息宝玉受不了,还会催了林姑娘的命。于是又去王夫人跟前道了担心,“还得太太告诉老太太,想个万全的主意才好”,直接引出后头的暗箱操作,调包计的实施。袭人的多次对主子效忠,后果都很可怕。

袭人也有闪光处,她跟宝玉有一段关于身份的对话。宝玉到她家作客,见了她那穿红袄的姨姐姐,回来一直念念不忘,说若得她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害得宝玉再三道歉解释。而袭人本人,却是努力想改变自己命运的。王夫人对她“品择了二年”,便百般信任,暗中给她提高了月薪,除了尚未履行手续确立名份外,实际上她已经有了类似赵姨娘的二房待遇了。

最后,贾府被抄,发配丫头,王夫人决定遣嫁袭人。袭人便想到了死,却又三番几次都死不成。明代有人写过一诗,有“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用了春秋时息夫人事二夫的典故,讥讽贰臣。袭人若配这诗,倒是有另一番意味了。她先想到死在贾府,又怕把太太的好心弄坏了,该死在家里才是。待见到哥哥为她筹办婚礼周全,又想若死在家里,岂不又害了哥哥呢。于是到了夫家,命运安排,夫婿竟是名满天下的名优蒋玉函。虽然从未谋面,但在前面第二十八回时行酒令,蒋玉函便念了句“花气袭人知昼暖”,连薛蟠都听出是念到了宝玉的宝贝儿了。宝玉虽与袭人有过“初试云雨情”的经历,结果却是:“堪怜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从袭人结局看,续书倒是没有违反曹公原意的。但失之简单敷衍。曹公八十回后面的章节遗失,实在是千古遗恨的事。各个人物的结局下场,几乎都在八十回之后。高鹗无论识力笔力,均多有不逮。因而后四十回虽然勉为其难将各人结局交代了,但只是对曹公前八十回所作种种暗示作出简单化的理解,因而在削弱原著的悲剧意识,减低其震撼力方面,造成的影响不可低估。据多个版本的回前总批透露,贾宝玉最后衣食无着流落街巷,境况极其凄惨落魄,靠袭人和玉函接济方得苟延。这才是曹公红楼原旨所在。

仰视晴雯(1)

如果说,晴雯撕扇这种怪戾做法是她争取平等捍卫尊严的手段,那么,“补裘”一节便是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一个下等人所具备的一点也不亚于那些上等人的聪明才智和优秀品质。

作为贾府中的丫头,在等级森严的社会里,自然是下等之人。曹雪芹在写她们的时候,却倾注了满腔的热情。其中两位,鸳鸯和晴雯,他完全是仰视着运笔的。从回目上我们就可以看出,“金鸳鸯三宣牙牌令”、“勇晴雯病补孔雀裘”,鸳鸯身上他用了一个“金”字,晴雯身上则用了一个“勇”字。把两个褒义词用在丫头身上,曹公好眼力!他还通过宝玉之口,赞许晴雯是怡红院中“第一等的人”。

说实话,《红楼梦》中给我震撼最大的人物中,晴雯仅次于林黛玉。

晴雯这个人物,她的悲剧色彩从她的生命一开始就很浓重。她名列“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首,其判词为:“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这虽是太虚幻境中的记录,却可以看作曹雪芹为晴雯命运定下的调子,甚至是一个简单的写作提纲。

晴雯自幼失怙,是一个不知祖籍不晓姓氏的孤儿。先被赖大买来做丫头。这赖大是贾府的管家,吃里扒外,也弄了一份像模像样的家业,他那“宅业”的规模,还真有点像个小荣国府的样子。不过再怎么暴发,按身份也是奴才。晴雯算起来该是个奴才家的奴才。“身为下贱”,莫此为甚。晴雯小环境得到改善,得益于赖大家的有事没事带她到贾府里去玩耍,贾母见这十岁的小丫头聪明伶俐,喜欢上了,赖大家的顺手就把她当个礼物孝敬了贾母。贾母又疼爱宝玉,于是晴雯便作为宝玉的丫环,与宝玉相处了五年零八个月。这不长的一段时光,是晴雯生命中最快乐最有光泽的篇章。

宝玉是很喜欢晴雯的。除了爱情之外,真挚、体贴、关爱、心气相通、互为欣赏,什么都有了,至少远远超出了主仆的关系。宝玉的“实在天地间的灵气,独钟在这些女子身上了”,晴雯在这些女子中,位置一定是靠前的。第八回,晴雯说她为了贴好宝玉写的字,亲自爬高上梯,手都冻僵了,宝玉笑道:“我忘了。你手冷,我替你握着。”便伸手拉着晴雯的手,同看门斗上新写的三个字。晴雯还可以随时开宝玉的玩笑。第二十回,宝玉拿了篦子替麝月篦头发,晴雯见了,冷笑道:“哦,交杯盏儿还没吃,就上了头了!”宝玉笑道:“你来,我也替你篦篦。”晴雯道:“我没这么大造化!”第七十回,宝玉见晴雯、麝月两个隔肢芳官一个,便打抱不平,也来隔肢晴雯,结果四人笑得滚在一处。这些不经意的文字所表述的生活细节,读了只有使人感动。

最能体现晴雯性格气质的,是三件事。一是撕扇,二是补裘,三是掀箱。晴雯伶牙俐齿,心不藏事,眼不容沙,得理从不让人。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先是跌折了扇骨,被宝玉说了几句,她便认定是主子欺负奴才,竟不依不饶,放起了连珠炮,把宝玉连同袭人一起轰得眼泪直流。后来在宝玉的鼓动下,将好好一把扇子,“嗤嗤”几声,撕成数半,又接过麝月的扇子撕了。众人说她的性子像块爆炭,不是没有根据的。

如果说,晴雯撕扇这种怪戾做法是她争取平等捍卫尊严的手段,那“补裘”一节便是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一个下等人所具备的一点儿也不亚于那些上等人的聪明才智和优秀品质。贾母给宝玉的那件氅衣可是件洋货,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贾母笑道:“这叫‘雀金呢’,这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却不小心被烧了一个指甲盖大的洞眼,连夜拿出去找织补匠,谁知,“不但织补匠,能干裁缝、绣匠并做女工的,问了,都不认的这是什么,都不敢揽。”病中的晴雯听了忍不住拿来一看,说道:“这是孔雀金线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混的过去。”这一夜,晴雯忍着病痛,直到四更,方才补好。宝玉拿过来瞧:“真真一样了。”此时的宝玉,少不得对晴雯又多了一份敬爱。

仰视晴雯(2)

据我看,晴雯最得宝玉青睐的地方,应该是她与林黛玉在某些方面有相似之处。同是宝玉房中的大丫头,晴雯与袭人最大不同处,就是她从来不顺着老爷太太的意旨规劝宝玉读圣贤之书,求功名之道。那日宝玉害怕父亲考他时文,正在焦躁,“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说这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奥,不过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这时,晴雯“心下正要替宝玉想个主意,好脱此难”。正好有丫头惊叫有贼,晴雯便心中一动,向宝玉道:“趁这个机会,快装病,只说吓着了。”

因而便有一说,说宝玉房里的这两位丫环,袭人是薛宝钗的化身,晴雯则是林黛玉的化身。尽管性格身份不同,其思想脉络却确是有迹可循的。故而看到第七十四回,王夫人讨厌晴雯,对王熙凤说,“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儿,眼眉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我一生最嫌这样的人”,“好好一个宝玉,徜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我们就该明白曹雪芹的玄机了,不仅晴雯要遭大难,林黛玉哪里还做得了她王夫人的儿媳妇!

晴雯明知道抄检大观园是王夫人作的后台,又是冲着自己来的,却丝毫没有畏惧。王善保家的一路抄来,所向披靡,各家丫头战战兢兢,任其搜检,轮到晴雯,“袭人方欲替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一番话还呛得王家的倒噎了气。这时的晴雯,连王熙凤都对她另眼相看。

晴雯长期在贾府环境中生活,身上免不了也受了主子熏染。比如一把接一把的撕扇,怎么说也是对东西的不敬惜。对偷东西的小丫头坠儿的压逼,也做得太过。她的被撵出贾府的结局,多少让人感觉是坠儿命运的重演。

晴雯死得很惨。王夫人雷嗔电怒指挥众人,把病得四五天水米不曾沾牙蓬头垢面的晴雯从炕上拉下来,撵了出去。可怜晴雯孤儿一个,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和一个不正经的嫂子,宝玉去探望,“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一领芦席上”,晴雯要茶喝,宝玉便见炉台上“有个黑煤乌嘴的吊子,也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一个碗,未到手内,先闻得油羶之气”。宝玉洗了又洗,擦了又擦,还有气味。一个茶碗,便折射了晴雯的全部生存环境。

晴雯临终,曹雪芹倾尽才情,让人性的光辉在她身上放出熠熠异彩。“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得比别人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今儿既担了虚名,况且没了远限,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直听得宝玉万箭攒心。当下她将自己最爱惜的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咬下搁在宝玉手心,又将贴身红绫小袄脱了递给宝玉,宝玉会意与她交换了袄儿穿上。“今日这一来,我就死了,也不枉担了虚名!”这种临死前的壮举,这种人世间的高洁,这种灵魂深处的升华,与林黛玉的“质本洁来还洁去”是异曲同工的。

贾瑞的胆,凤姐的局(1)

那夜贾瑞如凤姐之约准时来到西边的穿堂。半日不见人来,结果东西两边门一关,南北的墙又高,时值冬至,昼短夜长,腊月的穿堂风又最伤人,一夜侵肌裂骨,差点没把个贼子冻死。

贾府男人中要论胆大,贾瑞数第一。他的胆有多大?大可包天,色胆。他竟敢打王熙凤的主意!秦可卿都说王熙凤“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冠带顶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人见了自有三分敬畏的。

贾瑞,字天祥,乃是贾府家学塾师贾代儒的孙子。论辈份该是王熙凤的族弟,一个没大出息的破落户子弟,这年正好二十郎当岁。贾瑞那日在宁府吃寿酒,出来瞎逛,像是偶然撞见的,其实他早就起了这个贼心,躲在假山后面专等凤姐的。几句*,贾瑞“那情景越发难堪了”,离开时一步三回头,心中暗喜。谁知凤姐这边发了狠心:“他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凤姐好手段,两个回合便要了贾瑞的命。

那夜贾瑞如凤姐之约准时来到西边的穿堂。半日不见人来,结果东西两边门一关,南北的墙又高,时值冬至,昼短夜长,腊月的穿堂风又最伤人,一夜侵肌裂骨,差点没把个贼子冻死。

耐人寻味的是,贾瑞的这副德性,并非家庭纵容出来的,如薛蟠者流。回家后挨了他爷爷一顿好打,可见平日的家教极严。贾瑞自幼父母双亡,一直由爷爷教养。贾代儒本就是个教书的,对孙子要求比普通家庭要严厉得多。平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荒废了学业。贾代儒自己学问中平,须发尽白也没能搏上个功名,只好在家学里当塾师混些膏火之费。他把希望寄托在了孙子身上。贾瑞一夜未归,代儒只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加上撒谎,“因此发狠按倒打了三四十板,还不许他吃饭,叫他跪在院内读文章,定要补出十天工课来方罢”。贾瑞挨了这一家伙,其苦万状。

这里面便生出一个问题来了。贾代儒为人师表,对孙子又是那样的严格要求,一门心思培养他读书向学,将来走仕途,谋个一官半职,也好光宗耀祖。贾瑞好歹算是他的“入室弟子”了,他对贾宝玉叨唠的诸如“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之类的教条,怕也时常在贾瑞耳边嗡嗡的;至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套,那更是无一时不灌输入耳的。可效果呢?且不说贾瑞在节骨眼上的表现,就是平时,他那德行也很成问题的。贾代儒有时因事离开,将学中之事命贾瑞管理。他如何管理的呢?“

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生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学堂里顽童们那一场砚飞棍舞的全武行,贾瑞是要负很大责任的。如此说来,贾代儒的教育实践,四个字便可概括:一败涂地。可他每日里仍然在用他那一套如此这般地谆谆教导着贾宝玉一班少年,能把他们培养成大人们理想的材料吗?曹公这一笔,力透纸背!

话又说回来,贾瑞不肖,罪不当诛。有一个说法,说王熙凤是想让贾瑞吃一番苦头,好让他悬崖勒马,迷途知返的。看来不是。治病救人岂是凤姐本色?当贾瑞吃了苦头后仍然色胆膨胀,邪心未改,又去找寻凤姐时,凤姐一开口倒抱怨他上回失信。立马就有了第二个回合。

贾瑞的胆,凤姐的局(2)

这一回地点迁到了凤姐房后的小过道里头那间空屋子,贾瑞如约去了,也见着人了。“那人刚到面前,便如饿虎扑食、猫儿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亲嫂子,等死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忽然灯光一闪,来了贾蔷,炕上被按住的却是贾蓉。这哥儿俩的上场,前面就交代了是王熙凤“点兵派将,设下圈套”。这下哥儿俩落井下石,各敲诈了贾瑞五十两银子。还安排他躲在外面大台阶底下,让预先埋伏的人浇了他一头一脸的尿屎。这一惊,一吓,一冻,一恼,不禁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胀,口内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日常倦,下溺遗精,嗽痰带血。”

补药吃了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最后要吃“独参汤”,贾代儒哪里有这个力量。这时凤姐若有救人之心,完全可以办到。王夫人吩咐设法秤二两人参给他,王熙凤应了,却只将些渣末凑了几钱命人送去。

本来贾瑞命不该绝,来了跛足道人,送上一面正反两面都能照人的“风月宝鉴”。这事曹公写来,虽说像个神话寓言,但其中人生哲理,却是丰富得很的。跛足道人交代,这“风月宝鉴”只能照反面,不能照正面。反面里是一个骷髅立在里面,这显然是要起到一番警省作用。所以道人说这镜子“单与那些聪明俊秀、风雅王孙等照看”,专治邪思妄动诸疾。这里面又点中了人类一个共通的要害,即凡是有人反复强调不叫看的,逆反心理,俺偏偏要看。这一看,看出鬼来了。贾瑞终于遂了心愿,一次又一次进入镜中与凤姐翻云覆雨,最后镜子从他手中掉下来,人便不动了。

综观这世上色胆包天的人,无论当官的,有钱的,有才的,平庸的,一旦上了这条贼船,是很难自己下来的。不说里面有个骷髅,就是有个老虎当面扑出来,他还是要无所顾忌一条道走到黑的。当今那些养情人包二奶的角儿,有几个是毁灭之前自己主动收手的?难道他不知道里面有个吃人的骷髅?这里却又有一个玄机:为什么有人倒霉,有人就没事呢?这不就只是个运气问题吗?就像隔着围墙飞砖头,挨打中的固然头破血流,没被打中的,不照样在那里做早操打太极拳?比方王熙凤指挥贾蓉、贾蔷饶有兴趣地去捉弄贾瑞,她自己就没有一点这方面的问题?贾蓉、贾蔷是她的子侄辈人,平日没有一点儿这方面的交道,这种事情好跟他俩商量布置的么?

何况这哥儿俩一个比一个长的*俊俏,又一向是那欢场上的高手。曹公写到贾府这类事情时,也有露骨的,多数却隐晦。不读上几遍,不细心分析,那里面的蛛丝马迹是很难觉察的。只有那天天生活在里面,对其中偷鸡摸狗的事司空见惯的人,方才能够洞若观火。比如焦大。

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1)

那个年代,是不作兴说个“我爱你”的。第三十二回,宝玉对黛玉说的是另外三个字:“你放心”,那效果是绝不亚于现代青年的表白的。

第五十七回,黛玉的贴身丫头紫鹃故意编个林姑娘要回苏州去的谎话,要试一试宝玉对林姑娘的情是真是假。这一试,试出了大问题。宝玉那个反应,简直就是乾隆版的《狂人日记》:先是头顶炸雷,接着“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奶妈李嬷嬷来掐他人中,毫无知觉,便捶床捣枕大哭:“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了!”一时间,贾府上下,全都惊动了。管家婆林之孝家的也来看他。宝玉一听见姓林的,便满床闹起来:“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安慰他说那不是林家的人,宝玉嚷道:“恁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了!”一时宝玉又看见博古架上放着一艘西洋航船模型,便又乱嚷:“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

如此这般,闹得天翻地覆。最后解铃还须系铃人,紫鹃才把他劝了回来。这番表现,说明贾宝玉心里装的、骨髄里存的、灵魂里住的,除了林妹妹,还是林妹妹。事情过去,他便发毒誓:“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更颇有点“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的劲头了。

黛玉得知宝玉“不中用了”,反应之强烈,亦远在众人之上:“‘哇’的一声,将所服之药,一口呕出,抖肠搜肺、炙胃扇肝的,哑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别的人等,最多只是着急、劝解、摇头,不排除还有暗中发笑的。

那个年代,是不作兴说个“我爱你”的。第三十二回,宝玉对黛玉说的是另外三个字:“你放心”,效果绝不亚于现代青年的表白的。不知黛玉是不是故意,竟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宝玉叹了一回气,问道:‘你果然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都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黛玉道:‘我真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你真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连你素日待我的心也辜负了。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出,只管怔怔的瞅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词,不知一时从那一句说起,却也怔怔的瞅着黛玉。

两个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咳’了一声,眼中直流下泪来,回身便走。宝玉忙上前拉住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都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曲终人散,绕梁三日。还有什么比这更精彩更感人更恳切更厚重的爱情描写?古今名著中未曾见过,世界文学经典名著中也极为少见的。这可以视为《红楼梦》中宝黛关系中最重要最涉及本质的段落。

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2)

宝玉爱黛玉,并非那种一见面便双目放电如胶似漆的类型。外貌上气质上的互为欣赏,这是第一步。初次见面,是黛玉先看见宝玉,原以为是“怎样个惫懒之人”,一看,却是位青年公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虽怒时面似笑,即嗔视而有情”。老实说,这番描写,有些落套,远不如写黛玉的笔墨精彩:“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那年黛玉生日,“那黛玉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带笑的,出来见了众人”。一派超凡脱俗之态。

若只凭外貌,便二情相悦,厮爱起来,却也免不了流入“皮肤滥淫”之俗。大观园中,薛宝钗、薛宝琴、史湘云、李绮、李纹,哪个不是美貌动人,绰约有态的?单从相貌肌肤,宝玉也很喜欢宝钗的,第二十八回,宝钗从手上褪串子,宝玉见了这玉骨冰肌,也动了心:“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不觉又呆了”。呆了归呆了,也只是呆了而已。后面初见宝琴,还情不自禁惊呼起来:“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这也只是欣赏,赞美而已。没有感情的融会,没有思想的相通,没有志趣的相投,没有心灵的契合,就不可能有进一步的发展,更不可能建立超越友情、喜欢、赏悦之界的爱情——这些东西与爱情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第十九回之前,二人的关系尚处在两小无猜的状态;此回后便已有所突破,进入甜蜜的爱情阶段,及至第九十一回宝玉借谈禅向黛玉表白:“我虽六丈金身,还借你一茎所化”、“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他们的爱情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生死不渝的境地了。

曹公写到宝玉与黛玉、宝钗关系时,自当以现实主义手法为主,却也不时用些浪漫笔法,渲染些宿命色彩。宝玉出世便衔来的那块通灵宝玉,上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字样,与宝钗颈项上那长命锁所錾的字样“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正好是一对儿。这事贾府和薛家的人都知道,薛蟠要呛宝钗,把当日那癞头和尚说的话都嚷出来“你这金锁要捡有玉的才可配”。这便有了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的争论。

宝玉、黛玉、宝钗三人的关系才变得无比微妙与复杂。黛玉对此是心存芥蒂的,一有机会就讥就讽,什么“宝姐姐”、“贝姐姐”的。宝玉心中倒是一清二楚的,连睡梦中都喊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然而残酷的现实将宝玉黛玉的木石姻缘打得粉碎。权势者为了维护他们一致看好的“金玉姻缘”,不惜用移花接木的调包计,导演出一场洞房花烛红盖头掩饰下的悲剧。

前面第五回的制曲中便有一曲《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这以宝玉的口吻,说了三人微妙关系。其实民间早有说法:有人有命无运,有人有运无命。薛宝钗得到了贾宝玉的人,却得不到他的心,自己在痛苦中煎熬度日。林黛玉得到了贾宝玉真挚的爱情,却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然自古公道自在人心,人们赞美的,传诵的,是贾宝玉与林黛玉那纯洁无暇的荡气回肠的爱情;鞭笞的是那些道貌岸然的残忍屠夫。他们总是迷信手中的权力,以为只要他们出动,都会泰山压顶,都会摧枯拉朽。谁知常常事与愿违,金玉易折,木石永生。最后的结果总是让他们始料不及。

毋庸讳言,曹公开笔描写的贾宝玉乃上天赤霞宫之神瑛侍者,每日以甘露浇灌那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绛珠仙草下凡成了林黛玉,她便立誓要以一生的眼泪还他。最后绛珠完成任务后回归仙班。这浪漫笔法固然读来有趣,但是它在削弱故事的悲剧震撼力方面所起的作用,也是不可小看的。

嬷嬷派头

有一次贾母为凤姐做生日,人员到得很齐,尤氏、凤姐等许多主子一级的人物都在地下站着,而几个面子大的嬷嬷却可以在贾母身边坐着,尽管坐的是小杌子。

荣宁二府里的人物,大都等级森严。即便佣人仆妇,都能分成三六九等。这从她们的称呼上都能辨别出来。一般园子里干粗活的,如打理稻香村里菜蔬稻稗之类的是老田妈,看管大观园后门的是老张妈,在大观园里打扫竹园的是老祝妈,还有那些只干一般性的粗活,如值夜送物叫人之类的,泛称老婆子。那些称为“家的”们的女人,多半是贾府中的管理层人物,权力颇大,但操劳辛苦。若还出现了嬷嬷一级的人物,更不可等闲视之了。能够叫做嬷嬷的女人,一般都有这么几个特点:一是资格老,二是功劳大,三是见识广,四是关系深。

荣府大管家赖大的母亲赖嬷嬷,就是贾府仆人里的头号老资格。她老人家早年服侍过贾宝玉的爷爷那一代人,跟贾母在辈份上算是平起平坐的人了。她摆起老资格来,让你不服不行,她竟能指着宝玉的鼻子“痛说革命家史”:“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样管你一管,老太太就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你爷爷那个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还有那边大老爷(指贾赦),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大哥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贾宝玉最痛恨爱说教的老女人的,在赖嬷嬷面前却不敢有半点造次。

贾府早年留下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服侍过贾家前辈的家人,都让她们有一定的地位。有时她们享受到的待遇,竟比年轻的主子还高。有一次贾母为凤姐做生日,人员到得很齐,尤氏、凤姐等许多主子一级的人物都在地下站着,而几个面子大的嬷嬷却可以在贾母身边坐着,尽管坐的是小杌子。

赖嬷嬷凭借着她的优势,虽不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至少赖家上下都享着她的福了。她儿子赖大是贾府大管家,而且主要抓大事,从元妃省亲修建大观园,到贾母、王熙凤归天,一任红白喜事,都是他一手操办。她媳妇赖大家的,也是贾府中管理层的主力。一家子托着贾家的福荫,过着比一般人阔绰得多的生活。书中描写他家的庭院、楼房、厅堂、花园,俨然一个荣府第二。赖嬷嬷倒是会做,孙子赖尚荣蒙主子之恩当了县官,赴任前摆了三天酒宴,头天来请贾家主人,说的话很得主子欢心。第四十五回,众人向她道喜,赖嬷嬷笑道:“我也喜,主子们也喜,要不是主子们的恩典,我这喜打哪里来呢?”贾母也很给她面子,答应赴她的家宴,这可不是一般的荣耀。

嬷嬷里见识广的,贾琏的奶妈赵嬷嬷算一个。她见证了贾府当年接驾的场景:“咱们贾府正在扬州一带监造海船,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花的像淌海水似的!”曹公又通过她的口,说了江南甄家四次接驾的气派:“别讲银子成了粪土,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

一般来说,嬷嬷又兼了某个主子的奶妈,那情形确实不一样的。你想,那主子是吃她的奶水长大的,这养育之恩,怎么算呢!

旧时的奶妈,是一种职业。有钱人家的妇人生了孩子,为了保持身材延缓衰老,哺乳的事情都交由奶妈来干。上世纪前半叶,上海、南京周边的一些县份,就专门出奶妈。一个好的奶妈,不是奶完少爷就算完事,少爷吃了她的奶水,关系就很不一般了,多半的情形是,断了奶之后仍然会留在主人家里,身份从奶妈变为佣人。小主人与她的感情,比他娘老子还亲近些的。运气好的奶妈,后半生就算有了依靠。鉴于此,上海滩花园洋房的主人在选择奶妈时,那是把它看作关系到少爷的健康成长乃至家族兴衰的大事来抓的。有一篇文章就专门写一个大家族选奶妈的事。二十多个候选奶妈一字排开,由老太太目测,先要顺眼,第一轮就让那歪瓜裂枣的出了局。

第二轮让剩下的十余人脱了上衣,露出*,老太太眼光很毒,三下五除二,奶形不佳的又靠了边。第三轮更绝,剩下的也无非五六个人,老太太叫人抬来一张长桌,把这桌子倾成一定的坡度,然后叫奶妈们一齐朝那桌上挤奶,射出的奶水便在桌面上缓缓流动,老太太一旁不动声色看着,那流得太快的,奶水稀薄,淘汰;流得太慢的,奶水坚稠,也淘汰。余下三个奶质优等的,还要过一关,老太太派人去她们乡里打听,凡品行有些许问题,如偷摸,如乖张,如尖刻,如懒惰者,礼送出门。因为发生过有奶妈把自己的儿子接来城里拉黄包车,每日便从后门将头道鸡汤递出去给儿子喝,然后掺水重蒸,少爷吃的倒是二道鸡汤。因而最终选出的,一定是个健康、勤快、正经、厚道的奶妈。

贾府里对于奶妈的要求,一向极严格。贾兰的一个新进来的奶妈“十分的妖调”,被王夫人撵了出去。迎春的奶妈原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后来竟然在府中聚众开赌,还手脚不干净,被贾母抓了典型。众人说情,贾母不许,还分析得很有道理,说是夜间耍钱,保不住不吃酒,吃了酒,再下去便会藏贼引盗,岂可轻恕?最后将迎春奶妈等为首四个赌头各打四十大板,撵出去。

贾宝玉的奶妈李嬷嬷,那地位派头又不一样。她儿子李贵,仍做了宝玉的跟班。有天贾政问起宝玉学习的事,李贵大约是想打打掩护,说宝玉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了,接着把“攸攸鹿鸣,食野之苹”说成“攸攸鹿鸣,荷叶浮萍”,连一向严肃的贾政都掌不住笑了。后面宝玉们在学堂里大闹,李贵息事宁人倒是很有一套。李贵是一个没有文化但颇为尽责的仆人,不像他的老娘,人前人后,动不动就张果老卖寿星——倚老卖老。一张嘴就是:“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了奶,吃的长这么大。”

宝玉长到十一二岁,晚上怕鬼,还要她带着睡觉的。她秉持了这份底气,一天到晚唠唠叨叨,大煞风景,弄得连吃她的奶长大的宝玉也烦透了她。那天宝玉在薛姨妈家吃酒,李嬷嬷就来打拦头棍:“姨太太,酒倒罢了。”好说歹说喝了三杯,她又来打岔,还甩出惯用的杀手锏:“你可仔细今儿老爷在家,提防着问你的书!”这可点中了贾宝玉的要穴,放下了酒,垂了头。这自当可以理解为她的职责,可到第十九回,她已“告老解事出去”了,也就是退了休了,她还拄着拐杖前来,过问这,关心那:“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候睡觉?”时不时撒一点老娇,逞一点余威,这就难怪丫头们说“好个讨厌的老货”了。到了宝玉从别处带回来晴雯最爱吃的豆腐皮包子,她偏拿了去给她孙子吃;早起沏一碗枫露茶留着,她偏喝了去时,惹得宝玉把茶杯一摔,来了个火山大爆发。

真佩服曹公笔力,同是嬷嬷,音容状貌无一个雷同的。一部《红楼梦》包含了一个大千世界,这话一点儿也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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