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爱之尽头，灿如流星，灭如烟花。

01奇怪的男朋友

我最近特烦，跟林可都恋爱一年多了，他还是拿我当外人，一点都没有把我当做女朋友。

这些天他一直绷着个脸，眉宇间的忧郁如同雷雨前黑压压的乌云，让人喘不过气来。我就不明白了，娶了我这样一个既漂亮又可爱还能勉强养活自己的女朋友，就是晚上做梦的时候也该笑醒才对啊！

昨天无聊的收拾衣柜，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掉出来一个黑色的皮包，我鬼使神差的打开，居然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我一直爱着的这个叫林可的男人竟然不姓林，他的身份证上的名字赫然写着李可。你说这算什么？我这二十二年真是白活了，交往这么久竟然不知道自己男友姓什么。

我一头撞死算了，谁都别拉我。

眼前的这个男人看着桌子上的罪证，竟然没有显出一丝慌张，若无其事地将身份证塞回皮包里 。我咬牙道：“我该叫你李可还是林可，你不需要给我解释一下吗？”

他眉毛垂下来，低沉的道：“安然，我今天有很重要的事，关于这件事，我回来再跟你慢慢解释。”

他敷衍的态度激怒了我，跟他大吵了一架。这一次我彻底失去了理智，把自己这一年的愤怒委屈都发泄了出来，结果就是我从他那里搬了出来。他这次竟然没有像往常那样拦住我，一脸悲伤地看着我拖着偌大的行李箱走出了家门。

走在喧哗的大街上，身旁是擦肩而过的滚滚车流，脑海中闪现出他悲伤而多情的脸庞，我一下子就后悔了。

我舍不得离开他啊！你别笑我没有出息，你不知道他帅得如同韩剧里面走出的男主角，又不是那种绣花枕头。

你脸上什么表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说的是他的才气。

他是一个钢琴演奏家，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青年广场的大学生年会上。他演奏的是李斯特的最难曲目《钟》，我惊艳那修长的手指如同舞动的精灵，黑白琴键瞬间飞出美妙的音乐，在天空中久久回荡，荡起一圈圈涟漪。能够跟这样的男人过一辈子，就是少吃一口饭我也愿意！只是一口啊！我是那种对美食痴狂却又怎么吃都不胖的女生，所以，少吃一口对于我来说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谁让他是我最心爱的白马王子呢，可是今天我竟然跟他提出了分手。

咖啡厅里，郭子文安静的听完我的血泪控诉，面无表情的将自己杯子中的咖啡一饮而尽。

“说完了吧！我是不是可以走了？”他站起身来，一脸的冷漠。

“郭子文，你给我站住，你什么意思啊？”

郭子文是林可最铁的哥们，从小一起长大，好的就差没有管我妈也叫丈母娘了。我敢百分之百的肯定郭子文身上穿的这件蓝色外套上周还套在林可的身上，两个人一个是安静的乖宝宝，一个张扬的如同迷失在古龙武侠小说里的浪子。

就是这样两个性格相差千里的男人竟然亲密地让我妒忌，双方的默契一度让我怀疑他们是不是有一腿。

郭子文停下脚步，面对我的歇斯底里，没有跟以前那样对我讽刺挖苦，只是冷冷地凝视着我。

真是见鬼了，怎么今天所有的人都有些反常。

我让他看的心里发怵，故作强硬道：“看什么看，不认识了。”

“真不知道林可那个家伙是哪根筋不对，竟然喜欢你这种女孩？他究竟喜欢你哪一点？容貌顶多二流，身材三流不到，智力简直不入流。”

我怒道：“你才是二流呢！”

郭子文一幅懒得跟我争辩的样子，背对着我摆摆手，向门口走去。

我顾不得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大声道：“郭子文，是男人就别走，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咖啡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各色的目光的交织成一张网稳稳的落在我的身上，甚至有人在小声的议论着，这让我非常尴尬，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郭子文一下子乐了，恶作剧的一抱拳，朗声道：“大哥，你就饶了小妹吧。”

引起众人一阵哄然大笑，郭子文欢快的吹了一声口哨，脚不沾地的溜了出去。

我狼狈的把钱扔在桌子上，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飞一般的逃了出去。

郭子文竟然还在门口，依着石狮子上悠闲地吸着烟，看到我出来，嘴角一抹嘲笑。

“笑什么笑，小心背过气。”

郭子文把烟掐了，目不斜视，手一扬，烟头划过美丽的弧线稳稳地落到垃圾桶里。他几分得意，拍拍手正色道：“好了，大小姐，别闹了，跟我走吧。”

“去哪？你别把我卖了。”

郭子文冷笑出声：“你放心，就是你想卖，也不见得有人会买。”

我怒道：“你才卖呢！”

他不耐烦地道：“别罗嗦，你到底去不去？”

“去，谁怕谁。”我看他真要走了，连忙追上去。

三个小时后，车子在一个小镇上停下。看到他从后备箱中拿出的东西，我吓了一跳，几乎要夺路而逃。

竟然是一包冥币跟一大束的黄菊花。

我几乎要哭出声来：“我不分手还不行吗？你也不用杀人灭口啊！好兄弟也不用做到这个地步吧。”

郭子文一把拉住我，凶神恶煞地道：“少废话，人都来了，想反悔也晚了，大小姐，走吧。”

我战战兢兢地跟在这位变态杀人狂的后边，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可是路两旁的野草越来越深，仿佛随时都会飞奔而出一群食肉恐龙，我可不想被活活踩死，只好委屈求全跟着这个强盗。

这是一条上山的小道，不过半米、蜿蜒而上，两旁的杂草慢慢被瘦骨嶙峋、张牙舞爪的矮松代替。我们大概走了十几分钟，前方忽然出现大片坟地，大大小小的坟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让人不寒而栗，一层薄薄的雾气从脚底升起，似毒蛇长长的芯子沿着腿部缠绕过来。

我头皮发麻脚下发软，再也不肯挪步。

郭子文拉了我一把，被我挣脱。我睁大眼睛，四下里找寻下山的路，刚才上山的那条小路不知何时竟然消失了，满目都是一座座石碑，已将我层层包围，看到郭子文一步一步逼过来，我忍不住失声尖叫。

“别叫了大小姐，你可不可以把力气放在眼睛上啊。”郭子文叹了口气，漠然地从我身边走过。

我猛地转身，远处的山坡上，不知名的野花层中矗立着两大一小三座石碑，这三块石碑完全是孤立的，旁边没有其它石碑，这让它在石碑如林的坟场中显得格外的萧索。

石碑正面那个熟悉的人影，虽然背对着我，却依旧能感觉到他此刻的哀伤。

“林可……”我不再迟疑，飞奔过去。

他慢慢回头，看到我，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我一把搂住他，感受到他身上的温暖，泪水忍不住潸然而下。

“对不起林可，今天是我太过分了，你原谅我吧。”

林可用力地搂住我，柔声道：“好了，别哭了，是我不好。”

“你们两个就别肉麻了，在林老师面前搂搂抱抱，成何体统。”郭子文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背后。

“林老师？”我从林可的怀里挣脱出来，睁大双眼，就我们三个人，哪里来的老师？

郭子文手捧着菊花从我们身边走过，他慢慢蹲下，将菊花分成三份，依次摆放在三座石碑跟前，那轻柔的动作让我不敢相信这个放荡不羁的男人也会如此的温柔。

“林老师，我来看您了。”他的声音安静而肃穆。

我终于看到破旧的石碑上刻着“林欣然”三个字。

这是一块再平凡不过的石碑，上面的刻字简单而质朴，因为岁月流逝，字迹的颜色已经黯淡，碑身之上却多了几分沧桑的气息。

“林欣然……”我轻轻念道。

林可的手轻轻的落在我的肩头，温柔的将我拉近，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柔和而安静。

“对不起，也许我该早一点告诉你，关于林老师的事。”

星光璀璨的夜里，头顶上是一弯月光，在宁静的天台上，我沉浸在那个史诗一般波澜壮阔的故事当中。

从林可饱含深情的叙述中，我脑海中渐渐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轮廓，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她温柔而美丽，多情而刚烈。她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为了还原这个女人的真实状态，我不得不缠着林可，郭子文，甚至与她接触过的尚健在的一些人，回忆这个谜一般的女人。

这些星星点点的片段最终汇聚成了一片汪洋，原来模糊的轮廓也渐渐清晰起来。所以有了下面的这个故事，感谢林可，郭子文，还有林宇中先生，以及所有为我讲述的人。

02林欣然与李欣然

林欣然是一个奇怪的女人，明明是一个城里人，却嫁到了乡下。

林欣然是一个奇怪的女人，明明是一个城里人，却嫁到了乡下。

不仅如此还嫁给了一个已婚男人，

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

一个死了老婆还带着一个孩子的男人。

每个人都说她很傻，一个有学历又漂亮的女人为什么来到农村？还要嫁给一个土生土长的庄稼汉？

林欣然的父母都是教师，一所重点中学的教师。她有很好的家教，人又长得漂亮，很多人都喜欢她。不知有多少父母的同事托别人把自己的儿子、侄子，甚至外甥介绍给林欣然，都被她一口回绝。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爱的是李欣然。

两个人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正因为如此两个人的见面充满了戏剧性。

那时候，因为林欣然的父母尚在外地工作，加上还要照顾小她十二岁的弟弟。她从小基本上是由外婆带大的，十四岁之前一直没有离开这个小镇。还是在刚上中学的第一天，老师让每个人作自我介绍，林欣然一直低着头，画笔在她的手中飞快涂着，一座重峦叠嶂的山峰在云层中依稀可见。就在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好听的男声。

“我叫李欣然，喜欢读书、绘画，希望大家以后多多关照。”

很简短的介绍，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却让林欣然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画笔，多看了几眼。

眉很浓、眼睛很亮、牙齿很白。

很快轮到林欣然了，她故意学着那个男孩的声音：“我叫林欣然，喜欢读书、绘画，希望大家以后也多多关照。”

台下哗然大起，

“嗨，有两个欣然啊。”

“还是一男一女啊！”

“哈哈……”

林欣然很想看一下那个男孩生气或狼狈的表情，却发现那男孩没有生气，甚至没有农村人特有的羞涩，很坦然的看着自己笑，笑的如沐春风；一口雪白的牙齿煞是好看。

或许就是这一笑让林欣然爱上了他。

李欣然如同很多农村孩子一样没有上完初中就回老家了，贫穷永远是农村孩子最大的拦路虎。十五辍学，二十娶妻，二十二生子，连李欣然自己都认为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见到林欣然了。原本两个人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在那个落后的年代，两个人再见面的几率几乎为零。

二十五岁那年，一向健康贤惠的妻子忽然撒手而去，留下了三岁的儿子李星还有满脸伤痕的李欣然。很平常的一天，在外干完农活的他回到家推开门的一霎，一个陌生的女子笑的坦坦荡荡说了一句：“李欣然你回来了！”

他竟然认不出她，傻傻的愣在门前。

“你是？”

“我是林欣然啊。”女子笑着道。

平静的村里忽然沸腾起来，“嗨，你听说了吗？李欣然又娶老婆了。”

“谁啊？”

“听说是城里来的。”

“不会吧！那女人傻啊？”

“才不傻呢！听说是我们村新来的老师。”

“啊，这是什么世道啊！”

对于村里人的讨论，李欣然有点难为情，林欣然却只是会心一笑。那时候李欣然问林欣然：“你为什么嫁给我？”

林欣然说：“因为我一直喜欢你啊。”

“可是都这么多年了，你难道一直没有碰上喜欢的人吗？”

“正是因为心里有人所以再也难碰上喜欢的人了。”

“可是你一直没有来找我？”李欣然问。

“那个时候我不能来找你。”林欣然回答的绝对。

“为什么？”李欣然再问。

林欣然深情的看了一眼李欣然，字字坠地：“因为那样会害了你，那时候我要嫁给你你虽然一时高兴，却会终生活在自卑、难堪当中，而我会因为你失望而失望、因为彼此失望而放弃爱情，没有爱情哪有希望？何况那时候即使我来找你，你敢娶我吗？”

李欣然略一沉思：“我确实不敢，我只是个穷小子吗。可是现在你为什么要嫁给我？尚未娶妻生子的我尚且配不上你，现在的我更加一无所有，值得吗？”

林欣然黯然一笑说：“因为变得不只是你，还有我。大学毕业以后我离开城市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里教了四年语文，当我去找你的时候，别人告诉我你已经结了婚，我很为你高兴。于是我又回去教了五年，再回来时别人告诉我你失去了爱人，我放心不下，就回来找你。从开始到现在加起来总共是九年。你想一下为了学做一个农民，我尚且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而你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或许要用一辈子的时间；这是天涧。在农村不是讲究门当户对吗？现在的你是个农民，我同样也是个农民；我们之间再无隔阂，所以才有勇气嫁给你。”

林欣然说着笑了，笑出了泪。

李欣然听着哭了，泪中带笑。

第三章绝恋

五年后，太阳升起，正是春暖花开之时。

李星还赖在床上，一只手无声的捏在了林星小小的鼻子上，轻轻的抚摸。林星一下子醒了，看见面前这个女人，依然美丽，只是原本乌黑的头发中竟然多了几根白发，在温暖的阳光下分外耀眼，忍不住要用小手去抓。

林欣然握住这只小手慈爱的说：“懒家伙该起床了。”

李星却答非所问：“妈，你怎么有白头发了。”

林欣然看着眼前这个孩子，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最耀眼的还是那一口雪白的牙齿；跟李欣然真的很像啊。这有什么奇怪，毕竟是他的儿子啊，当然也是自己的儿子。

林欣然笑了，笑出了泪。

李星看着林欣然问：“妈，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又想爸爸了？”

林欣然擦干泪，笑着说:“是啊，你难道不想他吗？不过他会一直陪着我们的，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我们看不到他，他却能看得到我们。”

“那是因为爸爸去了天堂，天堂在哪里？离这远吗？那里冷不冷？”李星在心里问自己。九岁的李星有一种同龄人所没有的成熟，距爸爸李欣然去世已经快一年了，那时候小小的他听到了很多人的议论。

“这孩子真可怜，亲生母亲死得早，现在父亲又走了，可怎么办啊？”

“不是还有林老师吗？”

“人家毕竟不是亲生母亲啊，难道要耽误一辈子吗？要是你还会留下来吗？”

“就是，人总要为自己考虑……”

“都闭嘴，干嘛呢，没看见有小孩子嘛，真是的，也不积点口德，你们能不能不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难听的话吗？”忽然一个高昂的女声插进来。

李星知道这是徐青霞徐大娘，徐青霞一家是自己的邻居。两家相处得非常好，因为李星的父亲李欣然的突然离世；这个家所有的压力都落在了林欣然的身上。徐青霞一家敬重林欣然的为人，平时没少帮忙。徐青霞的儿子郭子安跟自己是同岁，又是同班同学，两个孩子因为大人的关系也好的跟亲兄弟一样。

这个时候，郭子安也走到李星身边，把一个崭新的铅笔盒递过去：“给你，爸爸新买的，我们一人一个。”

这已经是郭子安第N次送东西给李星了。自从李星的爸爸李欣然去世后，郭子安一直送东西给李星，或许他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的小伙伴，所以一直用送东西来表达关心。李星抱着漂亮的铅笔盒，忽然从屋里走出来；看了一下四周围观的人群说了一句话，声音不大，却让所有的人都听到了。

徐青霞听到了，郭子安听到了，林欣然也听到了。

到现在为止，林欣然还记得那一个九岁的孩童在人群中稚气而无比坚定的声音：“她不会走的，林欣然是不会走的，她是我的妈妈。”这对于一个孩子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在那一刻，林欣然冲出来紧紧地搂住了李星，搂住了李欣然的儿子李星，也是她的儿子李星。

往事不堪回首，当初那个她爱得刻骨铭心的李欣然走了，自己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去争取爱情，只跟这个男人一起生活了五年。这值得吗？没有什么不值得，或许爱的人已经走了，但还有一个更爱她的男人，未来的男子汉李星。能看着李星一天天长大，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期待！死亡既代表着终结，又意味着开始；爱情不能代表人生的全部，但因为爱情得到的却是人生的全部。

04星殇

这一年的夏天出奇的热，连最不怕热的林欣然都挪到了窗前。

手中的针刚缝了两下就把手指扎破了，血“哗”的一下就涌了出来。不是滴出来而是流出来，落在雪白的衬衣上，血红衣白、分外耀眼。

这是李星的校服，不知何时顽皮扯开了一道缝，林欣然也是在洗的时候发现的。怕李星明天上学要穿，想在午饭前缝好，没想到就扎到了手。林欣然起身把衣服放进盆中想再洗一遍，反正是夏天，一会就干了，不会误了明天上课。

忽然身后“啪”的一声巨响，吓了林欣然一跳，原来窗台上的一盆万年青掉了下来；花盆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好好的怎么会自己掉了下来，难道是刚才起身的时候不小心碰下来的，一定是。林欣然苦笑一下，赶紧找扫帚清理，蹲下时忽然一阵眩晕涌上头，心也莫名的悸动起来。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砰”的一声吓了林欣然一跳，两扇大门被人用力推开；绝不是李星回来了，李星开门前总是先喊上一声。原来是邻居徐青霞，一向风风火火的徐青霞今天出奇的沉默，脸色分外难看。

“欣然，快跟我走，听说水库那边出事了。”

“什么？”两个人匆匆奔向出事地点卧龙水库。

大街上得到消息的村民都向村外五百米远的卧龙水库跑去。

卧龙水库是一个中型水库，建国初期的产物。方圆在两百亩之上，水深处有十几米，最浅的地方也有两三米；是刘坪村甚至巢湖镇最大的水库。除了是灌溉农田的水利枢纽还是孩子们的天堂，特别是炎热的夏天，几乎村里所有的孩子都聚到了这里。钓鱼、游泳、打水仗、凡是能想到的花样都在这里反复上演着。但是悲剧有时候也会嫉妒人间的幸幅，悄悄降临。或许悲剧跟幸福本身就是情人的关系，好的时候爱的死去活来；一旦反目成仇，却又斗个你死我活。

当两人来到水库前，里三层外三层早已挤满了人；村里的书记张新民正在现场指挥营救。张新民今年四十九岁，一脸络腮胡，人又高大，在村里很有威信，不管到哪都像是一尊永不倒塌的神像。现在的他顾不上招待县上来的领导，村里出了大事，三个孩子竟同时在深水区失了踪。一接到消息就立马直奔出事地点。此时在水中营救的还有村治安队的队长王有贵，队员陈学义、陈学友两兄弟和几十个村民甚至几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也参与了进来。

看到林欣然跟徐青霞两个人失魂落魄的挤过人群，张新民赶忙迎上去，对于这个城里来的女人，张新民一向很尊重。不仅仅是因为她是这个村学校最好的老师，更因为感动于这个女人高尚的情操，绝不改嫁、照顾非亲生儿子如己出。别说在一贫如洗的乡下就是全天下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而且听说出事的三个孩子里就有李星，这更让他感到不安。为什么命运总是跟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作对，丧夫才一年的她能承受得起吗？

“张书记，李星没事吗？”看到这位刘坪村的当家人，林欣然似乎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

“林老师，您别着急，会没事的。”张新民有点言不由衷，目光也有些躲闪；这又怎能躲得过慧心如兰的林欣然！

耳朵仿佛失去了听觉，心也开始往下沉、往下沉……

急性子的徐青霞已经开始寻找自己的儿子，一向霸气泼辣的她竟有几丝慌乱，汗水顺着脸上淌下来流进脖子里，像一条蠕动的小虫子，分外难受。这时平静的水面忽然钻出一个湿淋淋的小脑袋向着岸上喊：“妈，我在这里。”

正是自己的儿子郭子安，徐青霞提到嗓子眼上的一颗心一下子落了下来。

徐青霞把已经上岸的郭子安拉到一边轻声问：“李星呢，没跟你在一起吗？”

郭子安红着眼几乎要哭了：“原来在一起的，把李可拉出来以后，他又去找沈小军了。我跟在他身后，一转眼就不见了。”

徐青霞安慰儿子：“会没事的，你的游泳还是李星教的呢。”嘴上如此说，其实自己的心里早已七上八下的，哎，李星，你这孩子可千万不要出事啊，要不然林欣然可怎么活啊。

忽然瞅到岸边柳树底下坐着一个孩子，是李可。徐青霞暗暗怪刘小宛不好好照看自己的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还不见人。便上前问：“李可，你还好吧？你妈妈呢？”

李可低着头咬着嘴唇不说话，就在这时，刘晓宛跟丈夫李春强也赶来了。看到儿子没事，刘晓婉紧紧搂住了自己的儿子，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李可见到妈妈哭着说：“林星把我拉上来的，他怎么还没出来。”刘晓婉愣了一下若有所思，看了一眼徐青霞便催丈夫李春强抱孩子。

徐青霞看着刘晓婉一家三口远去的背影，一阵不安，在炎炎夏日竟然感到了一阵凉意。一声尖叫打断了还在沉思的徐青霞，不好，是林欣然。

原来救援的人已经打捞上了一个孩子，一条绿色的短裤深深刺痛了林欣然的眼睛，这不就是自己今早给李星穿的那件吗。

“李星、李星……”林欣然扑上去撕心裂肺的喊。

徐清霞含泪搂住已经崩溃的林欣然竟不知如何劝起，郭子安拉住妈妈的衣角早已泪流满面。紧接着又有两个孩子被打捞上来，是沈光义的儿子沈小军、张新民二弟张新坤的孩子张伟。两家孩子的家长早已疯了般的扑上去，瞬间，哭声一片。失去了孩子的为不堪失去爱子而哭，孩子尚在身边的为天佑至亲而哭；整个刘坪村陷入了痛苦的深渊。

此时的卧龙水库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在阳光照耀下鳞波荡漾，一如昨天。而难过的人呢？何时才能抚平心灵的创伤。

没有人知道！

生活啊，那么多不堪承受又不得不承受。

05雨夜未央

一九九三年夏天，

刘坪村，夜色如织；大雨下个不停，豆子大的雨点敲在瓦上，劈里啪啦，正是夜深急雨。

这么大的雨，这样的夜还会有人出来吗？

李可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家里钻出来，一把大伞下小小的人儿还偷偷回头望了一下，见确实没有人才冲向雨中。小人没走多远就拐进隔壁林欣然家

林欣然家，失去了孩子的母亲独坐家中。昏黄的灯光下，手中拿着还是六天前的那件衣服，衣服白的刺眼，拿衣服的人脸色比衣还白；万分憔悴。本来这件衣服早就该穿在那个孩子的身上，想起李星，林欣然的心又痛了起来，眼泪也掉了下来。

还要哭多久啊？这六天好像要流尽一辈子的眼泪。

林欣然自问绝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即使当初，母亲以死相逼，不惜断绝母女关系威胁自己离开李欣然的时候，自己也没有屈服。当心爱的李欣然骤然离世，自己也没有在他人面前掉一滴眼泪，甚至笑着向那个人保证会好好照顾他的孩子也是他们的孩子。想到李欣然，林欣然心更痛，“对不起，李欣然，我没有照顾好李星。李欣然，你会怪我吗？”

林欣然起身将衣服轻轻的放在桌子上，桌子上有两张相片，都有一口雪白的牙齿；他们是林欣然一生挚爱的两个男人李欣然和李星。而如今衣服就放在李星的照片旁，衣服上的豁口也已经缝补如新，可是再天衣无缝如今也失去了意义。

人都没了，衣服有何用？留着也只不过是徒增伤悲而已。对着李星的遗像，林欣然喃喃自语：“李星，你知道妈妈一直在想你吗？我已经失去了李欣然，你不在有谁陪妈妈啊？今天雨很大，妈妈好害怕；要是你在，一定会说：我来保护妈妈吧。可是现在妈妈去找谁来陪呢？”

好像听到了林欣然的呼唤，黑漆漆的雨中冷冰冰的大门无风自开。先是一把大伞塞了进来，小小的人随伞而出，向着满脸讶然的林欣然喊了一声：“林老师……”

“李可啊，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林欣然从悲伤中醒过来，看着李可狼狈的从伞后钻出来，虽然伞足够大但还是有一半的身子被淋湿了，怜爱的将李可拉到身边，拿了一条毛巾围在瑟瑟发抖的孩子的身上，一边轻轻的擦拭李可脸上头上的雨水，一边问：“妈妈知道你过来了吗？”

李可从毛巾中闪出来，笑着说：“不知道，我偷偷跑出来的。”

“这样你妈妈会担心的。”

林欣然也笑了，或许只有看到这个可爱的孩子林欣然才会淡忘一丝痛苦。

小孩子解释：“不会啊，我很快就回去，她不会发现的。林老师，我来跟你说点事。”

林欣然看着小孩子一脸认真地表情鼓励道：“说吧。”

李可还是犹豫了一下，“我听见爸爸跟妈妈吵架，爸爸说李星是因为救我跟沈小军才被淹死的。沈小军没有被救起来也就算了，我们至少也该去林老师家一趟啊，一直躲着太没良心了！”

林欣然知道十岁的孩子是想不到这些事的，一定是听大人们说的，连说话的语气都有几分装大人样。

见林欣然没出声，李可急了：“林老师，真的是我害死李星的吗？”

林欣然摸摸李可还没有干的短发，动作温柔而小心，像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一如往日的语气缓缓地说：

“真是个傻孩子！为什么要这么想？李星是为了救人没错，但并不代表着你们害死了他。你们都是好孩子，没有照顾好你们是我们大人的责任，与你们无关。”

林欣然一边安慰李可，一边暗想：生命的价值该怎么来判断?同样是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孰轻孰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天地的眼里，万事万物都跟刍狗一样，任凭其自生自灭。李星跟李可于生命也应该是平等的，而所有的平等都是以公正为前提，以善良为本；林欣然也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女人，一个失去了丈夫跟孩子的女人。

是人就会看不透，看不透的是人心啊。

人心啊！林欣然望天而叹。目光穿过密密的雨、黑漆漆的夜，仿佛又看到了那一个有着一口漂亮牙齿的孩子。

雨夜未央的不止林欣然一家。

李可家，整个房间整洁有序，体现了主人良好的卫生习惯。男主人李春强就在这个整洁的房中来回渡步，房中烟味刺鼻，坐在靠窗的是村书记张新民。张新民终于爆发了，把最后半支烟狠狠的扔在地上，“李春强，你是不是男人?给我一句话，去还是不去。”

李春强嘴唇哆嗦了一下，“张书记，我……”

“啪……”

在炕上纳鞋底的刘晓婉忽然放下了手中的活，张新民目光冷冷的投向刘晓婉。迎上张新民嗜人的目光，刘晓婉没有躲闪，起身平静的说道：

“张书记，你别逼春强了，这是我的意思。”刘晓婉利落的从抽屉中拿出一盒烟递给张新民，张新民不接，缓缓的坐下来看着刘晓婉语重心长的说：

“小碗，李可也有十岁了吧？”

刘晓婉无奈的把烟放在桌子上，“恩，是十岁了。”

“春强是个老实人，你跟着他受苦了，这个家多亏了你。”

刘晓婉摇摇头说：“张书记，春强是您介绍的，我嫁给他当年没有后悔，现在也没有后悔。他虽然老实，但对我们娘俩还是很好的，我刘晓婉知足了。没有当年你的援手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刘晓婉心里一直很感谢您。”刘晓婉想起往事眼圈也红了。

原来当年，刘晓婉的父亲意外撞死了人，不仅赔了钱还差点坐了牢。而那时候的刘晓婉一家全靠父亲一人养活，父亲一出事，全家傻眼了，没有任何生活来源的一家人陷入了绝境。刘晓婉作为长女，为了尚未懂事的弟弟妹妹，就要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八岁的男人。当张新民到刘晓婉家要钱的时候，因为撞死的人恰恰是张新民的二叔，看到了这一家子的惨状，不仅没有追债还给二叔家做工作撤了诉。再后来又给刘晓婉介绍了本村的大龄青年李春强，刘晓婉也就阴差阳错的成了刘坪村的人。李春强老实厚道、刘晓婉聪明能干！多年的奋斗如今在刘坪村也算是殷实的人家。

张新民盯着刘晓婉一字一句道：“可是你的所作所为却太令我失望了。”

李春强打了个冷战，刘晓婉毫不示弱对着刘坪村的当家人，也是把自己带出绝境的恩人说：“张书记，您一来我就知道你的目的了。你是想让我们去林欣然家吧？”

“难道你们不该去？”张新民反问。

“是该去，可是你替我们想过没有，我们要是去了，村里人会怎么看我们，忘恩负义、害死别人家的孩子？还是去说：我们家李可该死，不应该让李星这样的好孩子去死……”

“够了！”张新民冷喝道。

“你以为这样做是为李可好?刘晓婉，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就不用你的脑子想一想，这可能会让孩子一辈子留下阴影，与其逃避不如面对。再说，人家孩子救了你们家李可，现在是林欣然失去了孩子，你们去一趟难道不行吗？去道个谢就那么难吗？你们还有一点人性吗？”

刘晓婉哭道：“那是李可不是你们的孩子，你不知道，自从出事以后，这孩子话都少了，一天说不了几句，看着孩子这样，我心里有多难受，您知道吗？我也知道孩子命是人家救起来的，我对不起林欣然，如果是我自己，我早就去了，我去给林欣然跪下，我让李可给她养老送终。可是我不能让李可受到伤害啊，您就不能体谅一下我们做父母的心吗！”

张新民看着痛苦中的母亲，摇摇头一句话没说就向外走去，李春强拿着伞追去，张新民没有回头，向李春强摆了一下手，消失在雨夜中。李春强拿着伞愣在门前，没有发觉大雨已经瞬间淋湿了自己。

郭子安家，一直静待房中的徐青霞一下子站了起来，拿了一把雨伞，就要出去。郭子安的父亲郭宏全问：“这么大的雨，你要去哪？”

徐青霞对自己的丈夫说：“我出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

郭宏全说：“不要自作聪明，人家林老师是什么人，你想到的林老师会想不到？你就别添乱了！”

徐青霞反驳：“你以为这个时候的林欣然还是以前那个聪明睿智的林老师吗？孩子没了，林欣然的心也就死了；心都死了，还有工夫想别的吗？”

郭宏全苦笑：“你也知道林老师现在没有精力想别的，你还要去烦她。”

“事情总不能就这样算了吧，我得提醒林老师一下。”

郭宏全说：“这样有用吗？李星能死而复生？别添乱了，林老师知道该怎么做。”

徐青霞没有分辨，悠悠的叹道：“是啊！人都没了！还有什么好争的。”

同一时间，张鹏看着落汤鸡般的父亲问：“爸，这么大的雨，你去哪了？”张新民一边脱湿衣服一边跟儿子讲：“出去转了转，你不是不知道今年雨水特别多，水库的水一直在上涨；性命攸关啊。我能放得下心吗！”

张鹏心疼父亲：“这么黑的天，您还能看的清吗？”

一边的张鹏妈接过话：“你还不了解你爸，夜黑水库虽看不清，还有那一帮子人呢，自从水库那边出了事你什么时候见你爸在家待过。他也就是这个劳碌命，可也奇怪了今年咋就这么多事呢？”

“是啊，今年咋就这么多事？可不要再出事了。”张新民不安的想。

06再见林欣然

林老师来上课了，

不知道是哪个孩子先喊的，所有的孩子都欢呼了起来。

没有哪个孩子不喜欢他们的林老师，他们心目中的林老师是学校里最漂亮、最有学问的老师；也是脾气最好的老师。曾经孩子们以为林老师再也不会来了，因为几乎每个人都知道林老师家出事了。林老师还来不来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孩子们。既是孩子们的遗憾，也是牵挂。而现在林老师就出现在教室里，还是跟往常一样的端庄、典雅，就连那招牌笑容也不从改变；只是比以前更瘦了。瘦的让孩子们无比心疼。

刘坪村小学校长室，

“张主任，你看清了吗？真的是林老师？”

张梅激动的说：“是啊。孙校长，我一开始也不信，走到三年级的窗口时特地看了一眼，确确实实是欣然，已经开始给孩子们上课了。”

孙传福站起来面向窗口，窗外是一个大大的花园，种了满满的月季花，花朵在绿叶中穿梭、在密雨中怒放；满枝的花红叶绿随风摇摆，即使弯了腰也不肯低头。

孙传福五十多岁了，在刘坪村待了二十多年了，一直担任刘坪村小学的校长。农村的师资力量让他一度绝望，刘坪村小学里现有十三位老师，其中高中以上的只有七人。七个老师中只有张梅一位女老师。十三位老师全部在校的可能性为零，这不奇怪，老师也是人，也要吃饭，要吃饭就必须种地；种地需要随时间，时间从哪里来？结果就可想而知了。作为校长，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哎！人以食为天、势不由人啊。林欣然的到来让他看到一丝曙光，林欣然大学学历不说，也要跟其他老师一样相夫教子、下地种庄稼，但是令孙传福意外的是林欣然竟然没有请过一天假，这不是奇迹而是绝迹。所以林欣然的出现对于孙传福是一个不小的震撼，对于刘坪村小学、对于刘坪村小学的十三位老师更是一个震撼。

在这个雨季的清晨，孙传福心头充斥着莫名的感动。

“张主任，林老师能来上课，说明她自己解开了心结，不过我们还是多注意一下她的情绪，出了这样的事不是三天两天能忘记的；你也是母亲，又是林老师最好的朋友，或许交流起来会比较容易一些。”

张梅心里却想：哪有那么简单，正因为我为人母，才最能体会欣然此刻的心情；因为我是林欣然最好的朋友，才知道林欣然是没有人能劝得了的。

三年级教室里，

孩子们安静的坐在自己凳子上，听的无比认真，甚至窗外的风声雨声都在陪着孩子们听林欣然讲课。郭子安在第一排跟其他孩子一样认真地学习，偶尔也会偷偷看一下第一排左三空着一个位置，这原来是李星的位置。郭子安不安地想：该早一点把李星的桌椅收起来，免得林老师睹物思人。

林老师会不会因此而想到李可呢！

卧龙水库，

穿着雨衣的张新民、村治安队的队长王有贵还有镇上来的干部李伟、刘琦，瞅着水库不断飙升的水位，一筹莫展。

张新民率先开口：“这雨一直不停，水库的水位也一直在涨，最让我担心的还是学校，学校离水库可只有不到三百米啊。”

王友贵接着说：“这还不算，我看了一下我们村所处的地势，竟然比水库还低。这么多年一直在加固大堤，水库自然而然的越堆越高；平时没有人注意，今年因为雨水出奇的多，甚至很多村民都注意到了这种潜在的危险。我跟张书记也讨论过几次，因为工程量实在太大，不是我们刘坪村一个村能办到的，但这已成为刘坪村最大的隐患，希望你们能跟镇上商量一下，怎样解决这个难题。”

李伟点头说：“确实是个不小隐患，张书记在镇委大会上不止提过一次了；也就是在上个月的月底，我就此事跟镇上的徐主任谈过，徐主任很支持，马上报到县上。只是县里也有难处，不过周县长已经给了答复，说相关单位正在筹措资金，资金一到，会马上安排下去 。”

刘琦没有说话，只有他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止刘坪村，全中国的乡村都缺钱。怎么办？这是国情，不是朝夕可以改变的。只有国强民富，也只有民富才能国强，可是新中国的崛起还是太短了，缺乏了财大气粗的底蕴。

张新民没有说话，面无表情的盯着不断上涨的水位；他的嘴角忽然抽搐了一下，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十几米高的大堤上竟然出现了一道窄窄的裂缝。

“等资金落实下来会不会太晚了！你们看那边。”顺着张新民所指的方向，几个人都看到了大堤上向西大概十几米的位置，确实出现了一道裂缝，虽然只有一线，却从大堤上方一直延伸到水中。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张新民第一个冲上去，死死地盯着这一道长长的裂缝，却没有停下来，而是沿着大堤转了一圈。十分钟后，张新民回来了，脸色更难看，王友贵知道问题严重了

“大堤上怎么会凭空出现一道裂缝呢？”王友贵不解的问

张新民沉声道：“不是一道，是三道，北边还有两道。”

“什么？三道？”王友贵叫起来。大家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刘琦眉头紧缩道：”老李，你马上回镇里，把问题反映到县上，直接找周县长；张书记跟王队长负责尽快疏散学校跟刘坪村的全体村民，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张新民没有服从刘琦主任的安排，他让李伟跟刘琦回村里疏散村民，这样有一个人可以直接去镇上报告险情。学校那边由王友贵负责，自己却留了下来。水库的险情比任何事都重要，怎能现场无人！

张新民站在水库的最高处如同一座神像，守护着刘坪村六百七十二户乡民。

王友贵一边往学校匆匆赶去，一边忐忑不安的想着，刘坪村能否躲过这场劫难？

刘坪村小学。

美丽的校园中，几排平房整体的排列。下了两个星期的雨了，天与地好像交接在一起，看不见温暖的太阳，只有雨水顺着屋檐淌下来，砸在地面上溅起一朵朵水花。现在是下课时间，因为外边下雨，院子里没有几个孩子，孩子们都躲在教室里玩耍，有几个调皮的孩子在教室门口伸出小手接雨玩；林欣然在讲台上平静的翻着书，一边等上课的铃声。

“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穿透风雨响彻在校园中，孩子们各自冲向自己的座位，等待上课。林欣然把书放下，见孩子们坐好了便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大大的五个字“雨中的校园”，准备给孩子们上每周一次的作文课。

校长室里，

校长孙传福、教导主任张梅还有几个没上课的男老师都在听王友贵讲话。王友贵将大体情况用最快的速度的讲了一下，大家都同意疏散，只是在学校领导撤离还是由家长们自己来带孩子撤离产生了分歧。张梅提出由学校组织尽快疏散到镇上，而几个男老师则希望由孩子家长自己来带孩子，毕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学校根本负不起这个责任。最后还是孙传福发了老大的脾气：不尽责何问责？生命最珍、尽快疏散。”

几个男老师不再坚持。

刘坪村，喇叭声中传出刘琦的声音：“各位村民，请注意，水库水位过高，随时可能决堤；为安全起见，各组长带自己所在组的村民迅速撤离到镇上。时间紧急，学生会由校领导跟王队长带领撤离，大家不要担心，所有的人将在镇上集合……”

镇委大院，李伟直接拨通了周广义县长的电话，镇长徐斌给紧急召集来的干部们开会……

刘坪村小学门口，

孩子们在教导主任张梅跟几个男老师的带领下顺着大路冒雨往镇上走去。天真的孩子们没有意识到危险，在路上嬉笑打骂，落在林欣然的眼中，一切都显得格外温情。

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林欣然微笑着看着孩子们一个个从身边穿过，当三年级最后一个孩子擦肩而过，林欣然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三十八个，少了一个。她匆匆忙忙的又数了一遍，还是三十八个，她强迫自己先冷静下来。

林欣然略一思索，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孩子的身影。“李可呢？”

拉过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孩子：“陈玲你看到李可了吗？”陈玲摇摇头说没看到。

后面的张梅见林欣然停下来便问：“怎么了，欣然?”

林欣然有些着急地说：“李可没在里边。”

张梅问：“确定没在前面吗？”

林欣然肯定的说：“没有，从头到尾我点了两遍，都是三十八个，我们班有三十九人，少了一个，李可没在里边。”

张梅气道：“这孩子去哪里了？真是添乱，欣然你带孩子们先走着，我回去找找。”

林欣然说：“还是我去吧！这么多孩子我怕自己带不过来。”其实林欣然是担心张梅的身体，张梅春天刚做了膝关节镜手术，一直没有恢复过来；在雨中走了这一段路，脸色已白的吓人。

张梅犹豫了一下，她心里有两层顾虑。一是自己的身体确实不行了，就是现在两条腿在雨中直打哆嗦，全凭一股劲撑着。她还有一层顾虑，当初是自己极力主张由学校组织撤离，万一有个意外，首当其冲的就是她了。学校的几个男老师教学的本事不怎么样，勾心斗角的心眼可不含糊，觊觎自己主任的位子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最重要的还是不放心，这么多孩子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中徒步去镇上，除了自己谁她都不放心。想到这她只好无奈的说：“那好吧，欣然，你自己小心一些，找到李可马上跟孙校长跟过来。”

几天以后，张梅才知道就是自己的这个决定害了林欣然，甚至张梅的后半辈子都活在了对林欣然的深深愧疚中。

林欣然告别张梅，向返回学校的路上奔去，身体不适的张梅没有发现，心急如火的林欣然也没有发现，人小鬼大的郭子安悄悄地离开了大部队跟在了林欣然的身后。

雨还在下，原先热闹的校园中只剩下孙传福跟王友贵两个人。两人关闭了校园的电闸，就要离开的时候，林欣然匆匆的赶来了。

王友贵眼尖最先发现了林欣然。

“林老师，你怎么回来了？”

林欣然有点气喘的说：“王队长，看到李可了吗？”

王友贵跟孙传福对看了一眼说：“没看见啊，不是跟你们走了吗？”

“我知道他在哪。”一个清脆的童声响起。

郭子安赶了过来，毕竟还是个孩子，一路上的狂追还是被心急如焚的林欣然落下了。

“子安，这么危险你怎么也回来了？真是胡闹!”

郭子安伸伸舌头笑道：“我不回来，谁来帮你们找李可啊！”

林欣然喜道：“你知道李可在哪吗？”

郭子安招招手说：“林老师，跟我走吧，我猜他肯定躲在工具室里。”

原来李可看到林欣然来到学校上课，又高兴又害怕。因为李星的死过分自责的他无颜见心爱的林老师，看见别的同学都围着老师自己却不敢靠前，心里已经格外难受。加上下课的时候，几个顽皮的孩子们骂了他几句难听的话，自己偷偷的跑到了工具室里躲起来哭，却被郭子安瞅见了。郭子安因为气李可“害死”了自己的好友李星，也就没有告诉老师。当全校师生集体大撤离的时候，自己早就忘了有这么一回事，直到听见林欣然跟张梅的对话，才想起来，于是悄悄跟了过来。

听了郭子安简单的描述，林欣然暗暗责怪自己的粗心，这几天里，这个孩子是怎么度过的啊。直到现在自己才发现原来受伤害最重的竟是这个孩子。毕竟去了天堂的李星不会再感到痛苦，而活着的孩子却因为一群不懂事的同龄人的恶作剧而备受摧残。或许不仅仅是孩子们，甚至大人们无意的讨论都会对这个孩子造成莫大的伤害。

林欣然忽然理解了刘晓婉的苦心。

哎，可怜天下父母心。

大家很快找到了李星，这个十岁的孩子在短短的几天里刚经历了死里逃生；因为幸运而不幸，或许是大人们眼中的是非观念影响了孩子们，有意的无意的都在指责这个幸运的孩子，孩子们无意的唾骂，大人们奇怪暧昧的眼神都让李可感到惧怕。因此造成的压力早已超越了这个十岁孩子所能承受的范畴。在下课时，因为不小心碰掉了同桌的书，被一个俏皮的同学骂做害人精；没有任何人替自己说话，连自己最好的朋友郭子安都只在一边静静地看热闹。便躲到了很少有人的工具室里哭。

不记得在漆黑的屋里呆了多久。当第一眼看到找了过来的林欣然，李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嘴唇哆嗦了一下，想哭不敢哭；牙齿紧咬着。林欣然的心再次疼起来，一把将李可拉到怀中。

“对不起啊，李可，是老师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李可终于哭了出来。

“哭吧，都哭出来，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吧。”林欣然的泪水再也止不住。

“林老师……”

王友贵不合时宜的喊了一句。林欣然擦去泪，跟李可一起走了出来。王友贵这才接着说：“林老师，我们该走了，你跟孙校长带着两个孩子先去镇上吧。我去水库那边找张书记，所有的人都安全撤离后，我们也该撤了。”

卧龙水库，

张新民问：“怎么样了，孩子们都撤离了吗？”

“嗯。”王友贵没有把校园里小小的意外讲出来，现在这个时候很不合适。

张新民又问：“村里那边什么情况？”

“刚才在学校里通了电话，已经全部撤离了。”

“也是，有刘主任他们，我还是比较放心的。”

王友贵说：“所有的人都安全撤离了，李伟主任现在应该已经到了镇上；张书记，我们也该走了。”

张新民在雨中屹立，眼见水库的水位已经到了极限，水开始缓慢地往外溢；曾几何时，卧龙水库只是一个略大的池塘，几代人不辞劳作，用愚公移山的精神将池塘变成粮仓的摇篮，而如今这个摇篮变成了利剑，不是劈向干旱，而是劈向了孕育他成长的衣食父母——刘坪村。事与愿违，世间的事往往都是如此，本来是造福人间的善举不经意间会化为摧毁家园的恶魔；含辛茹苦养育长大的孩子却抛弃了苍老的父母；毫不藏私的师傅因为徒弟的优秀而吃不上饭……比比皆是。

“走吧。”张新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当两人离开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在张新民刚刚站立的地方，一整块的泥土连同石块滑进水中，短暂的停留，豁口变大，变宽，延伸，再延伸，像是起了连锁反应，一处，两处、、、每一股水流从垮塌的地方涌出又在不远处汇集，瞬间化为一股激流沿着决堤口向刘坪村欢快的奔去。

07类似大团圆

刘坪村小学门口。

静静悄的、空无一人；

张新民忽然停了下来。

“张书记怎么了？”

“希望明天孩子们还能在这安静的上学，耽误什么也不能耽误了孩子啊！”张新民语气一如往常。

王友贵看着眼前这位刘坪村的当家人，不到五十岁的人竟满头的白发；略显高大的身影在雨中屹立如山。这个人在刘坪村具有不可替代的位置，每次选举都是全票通过。在村里说一不二，但是没有人说他霸道。谁都知道刘坪村出了个能人张新民，村里的收入才能节节攀高，村里的人在外腰杆子才会挺得格外直。不知道是刘坪村成就了张新民还是张新民成就了刘坪村？或许两者是缺一不可。但人毕竟不是神，人是不可逆天的。就如同这滔滔洪水，人能抗拒得了吗？王友贵也在心里问自己：“明天这里还会存在吗？”

镇上，镇党委会议大厅，人群鼎沸。每个人都在找自己的亲人，父母找孩子，孩子找父母。

人群里。

徐青霞一脸焦急，问十二岁的大女儿：“子萱，看到你弟弟了吗？”

郭子萱：“没看到啊，我们五年级的排在最前边，由张老师带队。”

十二岁的郭子萱身材娇小、容貌跟弟弟郭子安有一点相像，又不完全相像；秀气中带着倔强。

郭宏全安慰妻子：“别着急，应该跟林老师在一起，我们去那边找一下。”

刘晓婉也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儿子，要不是李春强劝住，自己肯定不会让学校带领儿子撤离，这是多大的事啊，怎么放心让别人来带。学校里那么多孩子，哪里能照应过来，除了自己，刘晓婉根本就信不过任何人。

张鹏终于找到了刚刚散会的刘琦，

“刘主任，我爸呢？”

刘琦道：“没跟你们在一起吗？我们在水库分手后就没有再见，我急着回镇上汇报，你问一下王队长啊。”

张鹏苦着脸：“王队长也没见啊……”

卧龙水库，

大堤终于抵不过滚滚从天而降的大水，全线垮塌。大堤上粗大的柳树棵棵倒下，随着翻腾的大水一涌而下、一发而不可收拾。

在路上急奔的张新民忽然又停了下来，

“什么声音？”

王友贵变色道：“不好，水库决堤了。”

没过多长时间，身后传来了轰轰的水声，大水以看得见的速度向两人追来。两个人以最快的速度冲上了大路右侧的土坡，与紧跟而来的大水擦肩而过。洪水从脚下怒吼着穿过，两人狼狈的一退再退，脚下的泥土被大水带走，两人看到浑浊的水中飘着很多连根拔起的大树一路冲下去，更让两个人眼红的是水中夹杂着瓦片、桌椅、书本，两个人心都冷了；完了，学校保不住了……

林欣然一行刚刚穿过刘坪村就看到了滚滚而来的大水，与其说看到倒不如说是先听到，那水声让人想的不是多壮观而是多恐怖。壮观的美景固然值得欣赏，但是得有命来赏啊；命都没了，还能赏吗？林欣然当机立断，放弃大路，改走小道，小道尽头有一座废弃的塔楼。等到四个人跑到塔楼脚下，大水如影随形，水跟人一起冲上一楼、二楼直到三楼。水停下来、是因为水尽；人也停了下来，是因为塔楼只有三层。郭子安向塔楼的窗外望去全是一片汪洋，整个刘坪村有一半陷在了水中。

孙传福安慰大家：“别担心，水库的蓄水毕竟有限，来的时候凶猛去得也快，我们只要沉住气，用不了多久水就会退去，我们也就安全了。”

林欣然望着外边说：“水已经开始退了。”孙传福诧异这个女子语气中竟没有一丝惊慌，不像是逃难，倒像是带学生出来参观一般。孙传福向外看去，水果然开始退了，刘坪村地势高的地方甚至已经渐渐露出了水面。林欣然接着说：“这就如同一只杯子倒了，对于蚂蚁来说，杯子里的水是致命的。瞬间将自己淹没，但杯子里的水毕竟有限，既流出了亦流尽了；其势由盛而衰。蚂蚁只要撑过水流之势的冲击也就会转危为安了。”

郭子安笑着说：“林老师是说我们都是蚂蚁了？”

孙传福接道：“人有时候还不如一只蚂蚁呢。”

大家都笑了。

这一笑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

孩子们的心思比较单纯，所以孩子总是比大人更容易获得快乐；这是孩子们的天性。两个孩子很快热闹起来，抢着占窗口最好的观赏点。半个小时后，李可看到了远处有两个人影，喊郭子安来看，郭子安说：“那不是张书记跟王队长吗?”

孙转福对林欣然说：“看来张书记他们也没来得及撤退，幸好他们都没事。”

两个孩子已经挥舞手臂大声喊起来：“张书记、张书记……”

这时，大水已退到二楼，还在继续往下退。

让人欣喜的是天空突然放晴了。

下了两个星期的大雨竟然说停就停了，如同蓄势而发的大水来的固然凶猛如虎，势衰而退也不过浸湿一方土地而已。

张新民跟王友贵两个人从山坡上转了一个大圈子，直到水退以后，才转回到刘坪村。听见两个孩子的喊声，两个人吃惊的向塔楼望去，不是都撤退了吗？怎么久经废弃的塔楼上还会有人？张新民不禁奇怪。王友贵心知肚明，看来林欣然他们也没来得及撤啊。这个时候哪有时间跟张新民解释。

地上的水已退，但还是能没膝。两个人心里却都松了口气，毕竟最坏的事已经发生了，发生了也就过去了，未知才是最可怕的！眼见刘坪村的房屋大多健在，简单的修砌一下就可以了。除去学校一块，损失不算严重。这已经够幸运的了，因为撤退及时，人员无伤亡，这才是幸运中的幸运。

废弃的塔楼里。

孙传福望着外边说：“我们下去吧，水已经退的差不多了。”林欣然拉着两个孩子跟在后边，走在最前边的孙传福忽然身子一晃，一头栽倒在地。

毫无防备的林欣然吓了一跳，

“孙校长，你没事吧？”林欣然赶紧将孙传福扶起来。

孙传福苦笑一下：“没事。吓着你们了吧。一时头有点晕，现在没事了，我们走吧。”

郭子安说：“孙校长，还是我扶着你吧。”李可也走上前，两个孩子一人一边扶着他们的老校长；林欣然笑了，孙传福也笑了。这样成了林欣然走在最前面，两个孩子扶着孙传福紧跟其后；慢慢向楼下走去。

二楼，已经没有水。

转眼到了一楼，

四个人已经来到一楼，一楼水尚未退尽；耳边还能听见哗哗的流水声。

张新民、王友贵也来到了塔楼门前。

镇党委会议大厅，

很快证实了张新民、王友贵、孙传福、林欣然以及两个孩子郭子安、李可总共六个人未能及时撤退的消息。本来就陷入恐慌的人群炸了锅，失踪六人的亲属差一点就要冲出大厅；刘琦李伟等镇干部拦住了失去理智的人们，最后还是由镇委主任刘琦决定，刘坪村的陈学义、陈学友、张鹏、郭宏全四人以及镇上的七位党员干部由李伟带领向村里寻找失踪的人员。

张新民、王友贵来到塔楼门前。

林欣然四人也来到了一楼，因为一楼的窗口被人用木条封住了，反而显得比二楼三楼黑。依稀可见破旧的大门近在眼前。

里面的人已经能听见门外张新民粗壮的嗓音：“谁在里边啊？”

王友贵索性伸手推门，林欣然答应一声也来到了门前。

两组六个人一门相隔。外面的人要开门才能进来，里边的人要开门才能出去。

这一个动作并不难，可以说是举手之劳。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却没有完成。

因为就在这一刻，传来“轰轰”声，不是水声，是塔楼墙动的声音。

墙怎么会动？

大家很快想到不是墙在动，是墙在塌陷。

原来这座塔楼始建于清代，距今将近百年，早就是危楼。平时没有多少人进来，甚至门窗俱封。在出事前几周，塔楼久封的大门被人打开，可能是孩子们顽皮，也可能是乞丐夜宿其中，已无从考究。巧的是两个星期的大雨悄然而至，雪上加霜的是今天的大水已入塔。

水入塔、塔进水

塔浸水，塔内斑驳的土墙完全被水浸透，承受不起二楼三楼的巨压，在开门的一刻开始坍塌。

里边的人惊慌失措，速退。

外边的人失措惊惶，也只有往后退。张新民转身退后左转至窗，没有犹豫挥拳砸窗，破旧的木窗应声而碎，王友贵也来帮忙，清除窗口四周的木板支架。

不很耀眼的光芒带着略带潮湿的空气从窗口涌进塔内，让塔里的四个人看到了生机。每个人都知道塔楼随时会倒，林欣然率先将郭子安举到已经打开的窗口边。

张新民麻利的接过郭子安。

孙传福如法炮制，想把李可举上窗前，久病的身体阻止了这个动作。林欣然喘口气；

“孙校长，我来吧。”林欣然走上前，

孙传福歉意的退后，林欣然纤细瘦弱的双臂已将李可举到窗口。

王友贵伸手来接，就在这时塔楼忽然剧烈的摇晃起来，刚刚打通的窗口竟被塌陷下来的泥沙重新堵死。已经离窗口只有一线的李可被这股冲力狠狠地推回原点，跟林欣然一起撞到在地上。孙传福要上前去接，却被一阵沙石阻挡……

王友贵从地上爬起来，看着已堵死的窗口，急红了眼。

“怎么办？张书记。”王友贵气败急坏。

张新民放下郭子安怒道：“还得从门口入手，窗口已经完全堵死了。”

已经脱险的郭子安说：“那边有一棵树啊。”两个大人也看见了，十几米开外有一棵大腿粗的杨树被水冲了过来。

两个人同时眼前一亮。十分默契的合力抱起整棵杨树向大门狠狠的撞去。

一下两下……大门终于被撞开，在泥沙碎石纷纷掉落中，张新民踹开破烂的大门率先冲了进去。

王友贵稍后也冲了进去。

“张书记……”林欣然看到了破门而入的张新民。

“林老师，你们没事吧？”张新民看到林欣然护着李可倚墙而立，看来没有受伤，而孙传福就没能那么幸运了，倒在一边已经失去了意识。

“快走吧，这里马上要塌了。”

张新民扶起孙传福，紧跟而来的王友贵忙把孙传福背起向门口奔去。张新民护着林欣然跟了上去，李可不小心跌了一跤又被林欣然拉起。谁都不知道这座历经百年风霜的塔楼还能撑多久。

以李伟为首共十二人的救援队踏着脚下浑浊的泥水艰难而缓慢的向刘坪村挺进。虽然雨停了，每个人心里并不轻松；就在离刘坪村百米不到的地方，他们看到了一座塔楼。塔楼外有一个孩子，站在塔楼外一动不动。

郭宏全看了一眼就惊喜的喊起来：“郭子安，你在干嘛？”

王友贵背着失去了意识的孙传福扑出了门外。身后的张新民护着林欣然也离大门只有几米的距离；甚至已经能感受到门外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谁都不知道就是这几米的距离竟成了永恒！

王友贵离开门口的时候，还特意回头看了一眼。看张新民他们跟上来没有。

还好，已经跟上来了。

孙传福恢复了一丝意识，或许感觉到林欣然他们还未出来，不安的挣扎着向门口望去。也难怪他，快六十岁的人加上身体不好，先前逃命般的赶路已经榨干了他所有的力气。被水浸透的身体已经开始发热，湿气对于一个年轻人或许算不了什么，但对于一个有病的将近六十的老人却是致命的。

林欣然跟在张新民的身后，不安的心稍稍放松，在这个如天神一般的男人身后，她感到无比的踏实。

现在离门口只有一步之遥，连林欣然都以为自己已经脱险了。可是她忘了张新民只是像神而不是神。

没有任何预兆，大门忽然消失了。

不是消失，而是三楼二楼在这瞬间全部垮塌。

在垮塌的一刻，林欣然只觉得一个身影将自己扑到。身上一重，光芒顿失。在巨大的轰鸣声中，一股巨压瞬间而至。只来得及将李星护在身下，背后一疼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王友贵在塔楼倒塌的一刻，目瞪口呆的跌倒在水中失去了语言。

“林老师……”与此同时响起了郭子安凄厉的叫声。

五十米开外，

李伟等人傻了眼，

“不好，塔内还有人。”郭宏全脸色大变。

十二个来救援的人终于走到了已成为废墟的塔楼前，

张鹏脸色苍白，双腿不由发颤；结结巴巴的问王友贵：“我爸呢？”王友贵已不能回答，双眼含泪、以手捶地。

张鹏什么都明白了，又不敢相信。

“爸……”张鹏向倒塌的废墟上扑去。

林欣然醒来的时候，四周还是一片漆黑。在黑暗中却没有感到寒冷，而是被一股温暖包围着。脸上有水轻轻的滑落，竟没有一丝凉意，略腥，让林欣然想呕吐。林欣然试着动了一下子僵硬的身子，但是没有成功。身后的那股温暖竟然动了一下。

“林老师……”耳边响起张新民的声音，张新民的声音很有辨识度，粗狂中带着沙哑；只是现在不是沙哑，更像是嘶哑。

自己竟在张新民的身下，忽然感觉到自己能动了；又感觉不是自己在动，是身下的东西在动。只是动了一下又静止了，林欣然等了一下，身下的东西却再也没有了动静。林欣然恍然这哪是东西，这是李可啊。

“林老师，……你还好吧？”张新民的有些微弱的声音响起。

“我没事，只是动不了了。”

“林老师，再坚持一下……一会就会有人来救我们……李可呢？还在吗？”张新民的声音断断续续，几句话仿佛用掉了所有的力气。

林欣然感觉到怀中的孩子轻微的呼吸声，想伸手去摸一下孩子的头，后背一阵钻心的疼，禁不住呻吟了一声。

“林老师……”张新民叫了一声

林欣然咬着牙说：“我没事，李可就在我下边。”

张新民“喔”了一声，低不可闻。忽又叫道：“欣然……”

林欣然奇怪张新民竟叫了自己的名字，在林欣然的记忆里这位刘坪村的当家人一直称呼自己为林老师。今天他是怎么了？林欣然感到一阵不安。

“张书记，你没事吧？”

“我没事……只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李欣然的事我很对不起你……应该早点告诉你……那次出事我有责任。”

“不怪您，我知道那次是意外。而且您是好意，能去镇上工作是顶的张鹏的名额；为此张鹏一年多没有跟你讲话，这些我们都知道。李欣然一直很感激你，您是他最尊敬的长辈，对于我来说也一样。”林欣然由衷地说。

黑暗中张新民停顿了一会才开口道：“李欣然是个好孩子，我看着他长大的，那么懂事的孩子，真可惜……但是你还年轻，日子长着呢!别灰心。”

林欣然说：“我会好好的活下去的，其实我还要感谢您。”

“谢什么……是我要谢你，你可给我们村……培养了很多好学生。”

“我能跟李欣然在一起，当年是您帮他解开了心结。当初要不是您的支持，他还真没有那个勇气。”

“他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小。遗憾的是李欣然只能陪你四年，受苦的还是你自己啊。”张新民苦笑道。

“这已足够了，人不能太贪心啊。”林欣然微笑道。

“还有一件事我也要感谢您，去年李星生病的那次，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两百元钱是您的吧？”

“哎……可惜钱不是万能的！用钱救不了李星……也救不了李欣然。他们爷俩都是好样的！”张新民语气忽然高昂了起来。

林欣然又说：“两个星期前，在门口打人的也是您吧？”

“陈辉那个畜生，打死活该，在那样的情况下还敢打你的主意，我真后悔没有打死他。”张新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结果是换来自己一阵要命的咳嗽。

林欣然忽然很担心张新民能否停得下来，不过还好，那要命的咳嗽终于停住了。

黑暗中只剩下张新民粗大的喘气声。

废墟上，每个人都在拼命地挖，用石头，用棍子，用手，用一切可以用的东西。

李伟在挖，陈学义在挖，陈学友在挖，张鹏在挖，

郭宏全在挖，镇上来的七位干部在挖，郭子安在挖……

挖挖挖挖挖，

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

石头碎了，棍子断了，手破了，没有人在乎；只是在心中呼喊：你们要坚持啊，不要放弃。

黑暗依旧，倦意涌来，林欣然真想就此倒下一睡不醒。

太累了，李欣然去了，李星去了，自己爱的两个男人都去了天堂。自己还有什么留恋的！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可以跟他们相聚，何必这么辛苦地活着。

一滴水滴在脸上，暖暖的，痒痒的。林欣然再次闻到了那股腥气，水怎么会有腥气？

恍然大悟：不是水，是血。

谁的血啊？

张书记流血了。

“张书记……”林欣然颤声道。

“他会答应吗？”林欣然不安的问自己。

“嗯……”

微弱的回答让林欣然开始安心。

清晨的朝阳，虽然光芒微弱，但毕竟终结了黑夜。人生苦短，毕竟还可以拥有短暂的幸福。是人都要有希望，人因为有了希望才会有活下去的勇气，就是这低不可闻的一声应答让林欣然在漆黑的空间里看到了一丝曙光。

“欣然……”

声音太弱以至于让林欣然怀疑自己不是听到的而是感觉到的。

“张书记，别说话了，我们都要坚持住啊。”林欣然哭了。

“别哭！欣然……活下去……活下去啊……别放弃……”

声音就此断了，林欣然眼前的曙光也烟消云散，黑暗中林欣然重复着张新民的话：活下去，别放弃。

这是张新民留给林欣然的最后的一句话。

感受到身下的孩子在轻微的颤抖，那是一种惊喜的颤抖——生命的颤抖。

不知何时耳边响起了说话声，哭声，挖地声，还有阳光照耀大地、万物复苏的声音。

眼前的黑暗幻化出耀眼的光芒，在不可逼视的光芒中，一个牙齿雪白、眼睛闪亮的孩子叫着妈妈向自己扑来；自己紧紧搂住了这个孩子。

“林欣然……”

好熟悉的声音啊，李欣然是你吗？

一个男子从虚无缥缈中走出来，

衣雪白、不染尘埃，眼睛闪亮，灿烂如星，眉上的弧度展现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林欣然在无比幸福中张开了双臂紧紧搂住了眼前这个挚爱的男人，那一刻，黑夜消散、日月轮回、温暖如春、一瞬永恒。

等人们清理出那如小山般的的废墟时，眼前的场景让所有的人惊呆了。

张新民曲着的身子如同一张紧绷的弓。头上被石头砸出一个洞，伤口是如此的巨大，触目惊心、血已经凝结，张开着的双臂下林欣然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安详而凄美；要不是因为脸上的鲜血破坏了安静，会让人觉得此刻的她根本就没有走，只是在沉睡；因为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的痛苦。

一根尖木从张新民身体穿过斜插在林欣然后背，鲜血染红了整片大地，像一朵朵凄美的曼陀罗花。

李可在林欣然怀中紧紧地靠着，一只手摊开，另一只手平放胸前；舒服的像躺在温暖的床上，让人不忍心打扰……

太阳终于穿透云层，普照大地。迟来的光芒还是来了。

悲伤的人们在温暖的大地上缅怀故去的人，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天不由人，人在天地间是如此的渺小，所有的悲欢离合就像一本无字天书，没有人能看得懂。如果结局已定，红尘中不断奋斗的人啊——情何以堪！

08章人未央

一堆黄土下沉睡着一个灵魂。

一个小小的身影久久跪在坟前，坟前石碑上刻着林欣然之墓。下一行小字刻着：

“夫李欣然”

再下一行，

“子李星、子李可”

刘晓婉眼神迷离，盯着石碑上的字没有任何表情。高大的李春强拉起儿子向刘坪村走去，临走时冷淡的看了妻子一眼，没有说话。

等待父子两个走远，刘晓婉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两行清泪。

“欣然，对不起啊！李星救了李可一次，你救了李可第二次；我欠你一辈子，从此以后，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刘晓婉的儿子李可，只有林欣然的儿子林可……”

张鹏盯着桌子上的遗像，

相框中的张新民如生前一般不苟言笑，双目如炬、面容冷静。

张鹏眼前又出现了父亲从废墟上刚挖出来的一幕，痛苦的闭上双眼，往事不堪回首。稍稍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转身进里屋。

里面炕上，张鹏妈正躺着，已经躺了足足一周。

只有在老伴下葬的那一天下过炕，送了相濡以沫的老伴最后一程。都说是死者已矣、节哀顺变，只有张鹏妈心里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失去，什么是人死不能复生。这可是相伴三十二年的丈夫啊，说没就没了。不要冠上英雄、模范这些光荣的称号，这些光彩的东西抚慰不了已死的心！在看到丈夫遗体的一刻，心就跟着那个人空了死了。

今年张鹏妈五十三岁，比丈夫张新民大三岁。当年相亲的时候，还怕张新民会嫌自己年龄大，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当张鹏妈吞吞吐吐的说出自己的顾虑，张新民粗声粗气的说了一句：“女大三抱金砖，大怎么了？你敢嫁我就敢娶。”

这个男人总是那么霸气，霸气的可爱。

张鹏妈忍不住泪水又掉了下来。

“妈……”张鹏又叫了一声。

张鹏妈擦去泪，闭上眼，好像是一闭上眼就能忘掉丈夫已去的事实。但是人总不能一辈子闭着眼睛吧？

“走，带我去你爸坟前。”

“你吃点东西吧，妈。”张鹏劝道。

张鹏妈已经穿好了鞋，用一种无比坚定态度对儿子说：“走吧。”

孙传福的身子是彻底的垮了，在医院了待了整整七天。当亲眼看到废墟下那悲惨的一幕，孙传福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林欣然跟张新民竟然双双遇难了，为什么遇难的是他们，自己一身是病竟能苟全残生，那么年轻坚强的林欣然，那如山神一般受尊敬的张新民却都走了。

孩子们会哭啊！刘坪村的村民会哭啊……

巢湖镇镇委会议厅，会场爆发出阵阵掌声。王友贵红着眼睛跟县长周广义、镇长徐斌、镇委主任刘琦、李伟等一一握手。刚刚通过了卧龙水库的改造设计、资金落实、人员技术等一系列的问题，在刘坪村书记张新民去世后的两周，所有难题迎刃而解。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更是一个讽刺。没有人比王友贵更深刻的体会这种感觉，败得惨，胜得涩。

张书记，你期盼的都即将实现了；这胜利是不是来得太迟了?

王友贵向天而问。

一九九三年秋天，

孙传福久病复发再次被送到了医院，这个为农村教育事业辛苦了一辈子的老人在走的那一刻忽然变得无比清醒，挣扎着要回学校看一眼。当车子停在新建的校园门口，在老师的带领下，一群带着鲜艳的红领巾的孩子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他们的老校长却迟迟没有下车……

张梅因病辞去了教导主任一职，却没有离开学校，在此后的几年里，她成为唯一一个继林欣然之后没有在课堂上请过假的老师。有孩子发现，张老师放学后经常不回家，而是在一个教室里久久的坐着，坐成一座雕像。

县上安排了新的校长到期上任；王友贵正式担任了刘坪村村委书记，村治安队长有陈学义接手。

卧龙水库大堤上，人山人海，各种工程车有条不紊的出出进进；改造后的卧龙水库不仅能蓄水而且能泄洪。天不由人已经成为了历史，人定胜天成为新格局。用不了多长时间，卧龙水库又会碧波荡漾，孩子们还会在水中嬉笑打骂。

有谁知道在平静的水下有着一颗颗跳动的心。

09林宇中

我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来整理跟收集资料，采访了刘坪村七十八个人，这才动笔。只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把林欣然的故事写完，几番犹豫，还是发到我的公众号上。

不到十二个小时，关注的人已经突破了十七万。各种评论，褒贬不一。我其实并不在乎他们说什么，我只是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不写我心里感到不安，写了却心里依旧不安。

中午林可回来，我把他拖到书房，按到电脑跟前，然后轻轻地把门带上。

整个下午，我都沉浸在不安紧张的气氛中。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他终于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目光是柔和的。

我忐忑不安的开口：“对不起，我笔下的林老师是不是跟你心中的林老师差太多了。”

林可忽然把我拉到他的怀里，用力的拥抱着我。

“谢谢你，安然。”他的声音呜咽。

“你知道吗，林老师走后，将近二十年了，我一直心里不安。虽然没有任何人责怪我，我总是觉得林老师的死，我是有责任的。还有李星，他如果活到现在，应该二十九岁了，却因为我……”

我的脖子上一阵温热，拥住我的男人如同一个孩子般的发出压抑的哭声。

多少年了，这个已经从少年到成年，从李可变成林可的男人，心里的那道伤痕竟然迟迟不能愈合。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是感概一个人的魅力竟然如此之大，离世二十年竟然还有人为她的逝去久久不安。除了林欣然，还会有谁？

大概一周后，我见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客人。

林可带他来的时候，我刚刚跟一个朋友谈了出版事宜，决定是否将林欣然的故事改成长篇。我几番犹豫，还是拒绝了。从在网络上写东西，陆陆续续也出版了十几部小说，反响也挺好，可是唯独这个故事，我的创作过程不带有丝毫的商业性的目的，我不想为了故事的观赏性，而强加上过多的虚构情节，这有违我的初衷。

这个时候，林可跟神秘的客人出现了。

他是一个中年男人，个子很高，虽然他的脸上染上了岁月的尘埃，透过他刀刻般的五官，还是能看得出来，这人年轻的时候，非常英俊。

“安然，这是舅舅。”林可介绍道。

我尚未开口，神秘男人微笑道：“你好，我叫林宇中，我是林欣然的弟弟。”

我心里微微错愕，深深的舒了一口气，道：“您是林老师的弟弟？”

林宇中和蔼的点点头，“我看了你给我姐写的故事，所以想找你聊一下。”

在回家的路上，我透过后视镜看到他坐的非常直，不管车身多么摇晃，他的身体纹丝不动，像一杆长枪。平和的目光投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唯有那目光深处的忧伤让我感觉到很熟悉，心里恍然，竟然跟林可的目光如出一辙。

我心中一动：“林叔，您是不是当过兵？”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对在前面开车的林可道：“你女朋友很厉害啊，不愧是写书的，一眼就能看穿我的家底。”

林可带着几分崇拜，欢快的道：“舅舅可是我们市的公安局长。”

“啊……”我心中几分意外，林欣然竟然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弟弟啊。

第十章沉痛的回忆

看得出来，林可跟林宇中的关系非常好，或许因为林欣然的关系，他们看起来更像是亲人。

吃过午饭，我们三个人，两杯咖啡，一杯茶。

林宇中不喝咖啡，只喝茶。

“在我三岁的时候，姐姐才从乡下外婆家归来。那时候的我既好奇又害怕，迟迟不敢上前相认。姐姐毫不迟疑的一下子将我搂在怀里，一脸温柔的说：“小帅哥，你就是我弟弟啊，因为你我可是被爸妈抛弃了十二年啊。要还的。呵呵……”

在我七岁的时候，上高中的姐姐在我的学校门口将一个大大的苹果塞到我的怀里，笑的无比灿烂：“今晚是平安夜，记住晚上才能吃啊。”

十一岁的时候姐姐已经大学毕业，她用自己的第一份工资给我买了一只期盼已久的名牌电子表，亲手戴在了我的手腕上。声音还是那么温柔：“林宇中，要学会跟时间赛跑，不要输……”

十五岁、十八岁……

姐姐见证了我的每一步成长，这一路走来如果没有姐姐的相伴，我的生命就会缺失了很重要的东西。直到我二十一岁的那年才知道，原来姐姐仅仅是自己一生的过客，而不是全部。因为在姐姐心中最重要的人不是我，是一个叫李欣然的男人。姐姐为这个男人，甚至提辞掉了名校的工作，在一个贫穷的小山村里教了九年书。九年的时光只为学会做一个真正的农民，以为只有这样才能跟那个男人般配。甚至为了那个男人跟我决裂，跟母亲决裂。我们竟然不知道这道深不可测的裂痕是从何时开始出现的？到现在我才明白：其实从姐姐爱上那个男人的一刻开始，他才是姐姐的唯一。我其实不恨这个男人，我恨的是姐姐，恨姐姐的绝情；恨姐姐为什么要抛弃这个家，恨得要死。但是有一天姐姐真的死了，我忽然发现自己的心空了，那种落空的刻骨铭心的恨竟然如此沉重。”

林宇中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接着道：

当年，姐姐完全不顾我们的反对，嫁给了那个农村人。在那个农村人去世以后，我们都以为姐姐会回心转意回到我们的身边；我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她为了那个人的孩子竟然拒绝了，甚至在母亲以不回城就断绝母女关系为由都没有丝毫的动摇。

记得那一天，22岁的我是多么激动地哀求姐姐回去，不要跟母亲闹僵。因为她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但是姐姐毫不犹豫地断然拒绝，拒绝的理由还是因为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本就不是她自己的孩子，而是那个农村人前妻的孩子。自己的姐姐竟然为了一个外人跟自己和父母断绝关系。我那时候又是失望，又是痛恨。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都不会认这个姐姐了。直到得知姐姐去世的消息，自己竟心痛的不能控制，以至于将车从五米高的桥上开了下去；住了半年院才完全康复。我有时候也忍不住在想；姐姐过世的时候，或许不是不想去而是去不了。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年的那场车祸。

那一年是一九九三年，九三年的夏天格外的多雨。

我刚毕业就分到了市局，在很短的时间内，我就以出色的工作能力获得了领导同事的一致赞扬。一个雨天，我跟两个同事授命到郊区的一处工地处理劳资纠纷引起的械斗。还好，经过两个小时的努力事情得以圆满解决。将两个同事送回局里，刚刚将车开到高架桥，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电话里母亲的声音伤心而绝望。

我只听到了一句：“你姐走了。”

本来以为自己根本就不在乎这个人的生死，是这个人先抛弃自己的，但是这个理由一直不能平复颤动不已的心。

怎么飞起来了？接着一声巨大的轰鸣声。恍惚中的我看到了姐姐在向我微笑，一如三岁的我初见她的样子。

我的车子从桥上飞了下去。万幸的是只是人受了重伤，没有生命危险。那是我还年轻，这点伤不算什么！早晚会康复。身体上的伤容易康复，只是逝去的人终将一去不返！

我小心的问：“舅舅，您是不是现在心里还在恨那个带走林老师的男人？您一直在说那个男人，而不是姐夫。”

林宇中愣了一下，随即缓缓道：“有吗？也许吧！”

我轻轻道：“舅舅，也许你不是恨他，只是在心疼姐姐而已。”

林宇中沉声道：“姐姐是个可怜人，从小是外婆带大的，没过几天好日子，她短暂的一生，也许只有跟李欣然相处的四年里，才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日子。至于李欣然，其实我对他并不熟悉，虽然我一直不愿意承认，他终究是我的姐夫。”

林可在一旁幽幽道：“李叔是个很好的人。”

无意的一句话使得林宇中忧伤的目光忽然变得犀利起来，看向林可的眼神中多了些莫名的东西。或许想到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这让林可有些不自然，一时不敢多言。

我忽然来了兴趣，对于影响了林欣然一生的男人，我一直很好奇，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会让林欣然终其一生，不离不弃。

“舅舅……”我试探着开口哀求。

林宇中叹了口气，哑声道：“没事，林可你说吧！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姐姐喜欢的这个男人是个怎样的人。”

林可略带紧张的看了舅舅一眼，这才缓缓开口：

“我小时候有两个好朋友，一个叫郭子文，一个叫李星。郭子文胆子大，从来不知道害怕，是个大人都头痛的角色，在我们眼里却十分仗义。而我自小性格比较安静，加上妈妈管得非常严格，从不敢惹事，所以显得几分懦弱。李星既有郭子文的胆气，又很谨慎，而且非常聪明，他虽然生日最小，却是我们的头头。我们都喜欢听他的话，因为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魅力。李星的口头语总是说，我爸怎样怎样，现在我还能记得他脸上那种引以为傲的表情。

在我们村里有三个人最深得人心。一个是村支书张新民，他处事公正，一心为公，从不为自己谋私，深受父老乡亲的爱戴。

第二个是是林老师，除了靓丽的外表，她教学水平高，对孩子又好，村里人无论老少都非常尊敬她。

第三个就是李欣然，他十五岁的时候，父母双亡，他一个人照顾久病的奶奶，无怨无悔，直到五年后奶奶去世，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那个时候，林叔是我们村最帅的男人，很多姑娘都喜欢他，他身上有一种跟李星身上一样的奇特魅力，不管是谁都愿意跟他亲近。

他却选择了李星的妈妈。

很多人都不理解，李星的妈妈并不是村里最美的，也不是家境最好的，为什么会选择她。

李欣然笑笑说：她是唯一个帮我修路的人。

原来从村里到镇上，有一条崎岖的盘山路，李欣然的父母当年就是因为在这条路上出了事，滑入路旁的悬崖，双双离世的。村里每年都会有人在这条路上发生意外，虽然没有死人，也足以让人谈路色变。李欣然从十五岁那年退学，除了照顾奶奶，几乎把所有的精力全部用在了修路上，从日出到日落，他单薄倔强的身影让所有的人为止感叹。经过五年的时间，随着张新民等人随后的加入，这条道路比以前宽了，也安全了，自此以后村里再也没发生事故。因为这一壮举，李欣然得到了村民的肯定。李星的妈妈是当年唯一帮李欣然打下手的女人，虽然两个人很少讲话，却给李欣然留下了深深的好感。

所以，当有人给他介绍对象的时候，他一口回绝，他很骄傲的说：我有自己喜欢的女人。

李欣然在农村里绝对是一个另类，同样是泥里来泥里去的庄稼人，他总是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一尘不染，加上人又高又帅。他就如一口清泉，走到哪，都会让人心情舒畅。

李星的妈妈因病去世以后，李欣然身边再也没有女人出现。

不是没有人喜欢，而是她们在李欣然面前都感到自惭形秽。

所以当林老师出现以后，他们带着李星出现在村里的时候，谁都觉得他们是如此的般配。

也许只有林欣然才能配上李欣然。

讲到这，林可露出向往的神色，此刻他是轻松的，没有刚开始讲时的紧张。

林宇中紧绷的脸上渐渐露出笑容，他有几分动容的道：“谢谢你，林可。其实我这些年一直在纠结，姐姐这一辈子到底值不值，一个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的人，是不是太委屈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她是幸福的。”

我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心里感概万千，其实相对于故去的林欣然跟李欣然，这两个人都活的不开心。他们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一个不肯原谅别人，一个不肯原谅自己。殊不知，悔与恨的心结早已成了桎梏快乐的枷锁，也许只有放开少许，才能收获更多。

几天以后，林宇中约我们一起祭拜姐姐。

郭子文，林可和我欣然前往，在林欣然跟李欣然的墓碑前，林宇中长跪不起。

一阵微风从山头吹下，成片的野花一一低头。这时候，耳边传来男人的哭声：姐姐，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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