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凤水乡谣

刘运勇

璧山老县城至来凤场，距一驿，水路三十里。

来凤场水环溪绕，风景绝佳，曾经有过备选县城的机会。唐至德二年乐城设县，选了两个城址，县北依山、县东傍水，都有大绅粮支持。一时争执不下，有人出言，说泥重建城牢，选择现县城和来凤场的同体积泥土称其重量，依山地方的泥土重一些，遂确定县城设在今璧城街道。然与有荣焉。来凤场作为水陆驿站，在那些刀光剑影的时代，开筑有高高城垣、森森的门洞，城防戒备森严。墙垒得又高又厚，墙面一律采用尺宽尺长的条石，所以到了勿需城防的时代，倒舍不得拆除，留给老耆们登临，吟风弄月之余，可肆意观赏对岸十里稻花的风景。解放后，来凤建制为区，下辖数乡，是最为闹热时，农业企业文化出现大发展，为璧山县除县城外的第一富庶区。

巴蜀文化崇虎尚龙，既然备选过县城，民居的屋顶也就别具一番气势，街区布置便纯以龙虎来镇邪了。哪些由官庙分割而成的一条条街道，长街游龙、廊院卧虎，屋舍造型土拙古朴。街里的房屋多是一楼一底的夹壁屋，隔音效果极差。楼往往是阁楼，用一架木梯子连通上下，就可以饲鸽、贮物、作小孩居室。渝西北乡场，多是在驿站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乡民喜欢修建吊脚楼、过街楼、挑楼。临街的楼屋便是酒肆茶馆。这一带，因为山多平地少，点大的平畴，都觉得稀罕；从屋腰伸出块悬空的回廊，便自以为跑得下马，号称跑马楼。惟其屋顶悬山下垂，翩然如鹰鸽扑翅，有官帽的象征。亦或大贵大富之企盼？院落视主人的身份，可分为二进三进四进不等。每进之间，都是天井相间，置放着红梅、兰草一类盆花，种植着夹竹桃、柑桔一些的果木。巷间檐下，于一片噗噗灰白中，陡然伸出一技或数技粉红色的杏花，便是占了春的先手。远观者的心绪，亦会随了这活泼的生机豁地一转，目光所贪恋的，就不只是近处的高楼了。

因为有了堤岸，进出不便，不得不在堤体上凿开几个缝隙。而有了梯坎，也就有了规范，昼则乡兵把守、夜则栅栏紧闭，由不得居住民随心所欲地出入。甚至缙绅们也不耐烦了。大慨是解放初，虽有土匪骚扰，还是搞了个折衷方案：临河守卫，供挑水送菜运煤用，一直用到拆除城墙为止，这缺陷，也就叫做水门。

这恰恰证实了水城的特殊功能。

水城最明显的特征，是都有一条傍城的巷子，或里或外，都叫水巷子。城里那些水巷，便宜生活，抑或商贸，为士绅拥有，建筑起了许多的大院子；城外那条水巷，则延伸到下河，开设织布厂，成为本县现代工业的前驱。历史在这里栽了个扑趴。嵯峨不齐的堤岸，立起一排排简陋厂房，机声咔嚓，人闹喧哗，竟没日没夜，清代有个知县黄在中就颇有感悟：

织尽机丝灯影瘦，

吟残蟋蟀鼓声催。

出月夏夜，老老少少搬一把凉椅，可上河堤望月亮；大河涨水，可坐在河堤上垂钓，放一根长绳，把笆篓浸到河沿，支几枝斑竹钓竿；再遇薄风细雨，撑了油纸伞城里城外去走，特别能够表现小镇居民的无畏和快乐。

这样，也就产生了差别。水巷居住民竟得到不同待遇。从解放日起，经过清匪反霸，社会愈加安定，防卫渐疏。过去的匠人，多是流氓无产者，或小商小贩，顶多属于城市贫民，如今赫然有了工人的头衔。至改革开放的时期，县里革故鼎新，撤区并乡建镇，堤岸除供观赏外，实在找不到继续保存的理由了，既不修缮，亦不加固，任其风吹雨打，零落成泥，自然坍塌罢了，变作了沙堤。

居住民们长期感觉不便，又充实了革命精神，后来，干脆迁至对岸，起屋盖房，自成一个社区。当然，他们要过河来，须得乘船，再上码头石阶，进入城门洞。这时的城门已经没有门了，只剩余一个天圆地方的洞子，恍若隔断。

街市外，河虽盘绕，不太宽，亦渐渐不太深，与年节时玩的龙灯相似，所以叫做龙溪。

龙溪十里水悠悠。

不发三十年一遇的洪水，龙溪就只是条小河沟儿，温柔娴静，看不出兴风作浪。来凤场也就悄悄地躺在曙光云霞里。龙溪很温顺地赶了百十里路过来，在下游织布厂处被一条石坝拦挡，才翻坝而去。坝前形成了潭凼，栖居着团鱼乌棒老鲫壳，浅些的水域，就是板罾下网的好地方。水城居住民，一得空闲，就沿江垂钓放筒，深为扳罾者眼红，起罾收网时讽唱：

大河涨水小河浑，

我到河边去扳罾；

扳个鲤鱼十八斤，

扳个乌龟不出声。

钓鱼怕吵闹，挨了骂，也只好听到，盼头烂瓶胆竹桠枝挂破他几爷子的渔网！

一旦涨起水来，那就不得了啦，护城河里漂满了椽头茅草、死猪死猫，浑黄的水一潮潮压过来，再漫上堤防，灌进水巷子。镇上的干部，早早提着铜锣，到城门口守候，一见水进城墙，当当当，都跟老子躲水了噻，又敲又喊的。水巷居住者就抢搬临街者的米柜子、泡菜坛、被褥，移到城墙上头去。帮忙的人是白干的。褪水之后，又帮着他们，七手八脚地搬回原处。主人家慷慨，只需买两笼黄糕，打发了事。水得很高了，会淹掉半条水巷子，小孩们等待水褪，用撮箕以及捞篼，在街道中捕鱼捉虾。

正街居民，好到城门口来看水，在码头上洗脚，大姑娘小媳妇们站到河里，裤脚挽得高高的，露出两截雪藕般的腿肚儿，甩着乌梢蛇似的长辫子，撩水打仗。难得一乐？半大不大的小伙们，则骑上了行道树，攀爬上堤岸，不怀好意地盯住花枝招展的女子，故意邪声邪气地叫唱：

大河涨水两边分，

一边浑来一边清；

河中有了两样水，

小妹有了两样心。

结果，一律是招来阵阵笑骂，不得不抱头鼠窜。涨水多在夜间，看水却在白昼，恐惧和欢乐被小镇人分得极清楚，活像他们的这边耳朵进来、那边耳朵出去的生活态度。

若天象异常，比如涨水，都是很有些说法的。老人们讲，每逢发大水，定有蛇龟一类神物企图出世，化龙升天。龟蛇动，人遭灾。好似天不予人类强大。传说是人定胜天的。东山屹立的金剑峰，据说就是道士飞剑斩蟒所在。来凤镇流传着一个动人的故事。水门之外，有座状元桥，桥下是一块大青石，润滑如玉。曾家姑娘经常在石上捶裳浣衣。有年发大水，雷电交加，曾姑娘捣衣未完，加捶几棒，就察觉脚下石动。原来，这块青石竟是一只巨龟！贪恋曾姑娘美貌，竟欲提前化龙，捉了她上天。提前化龙会立即引起洪灾，淹没来凤乡场，因此惊动天庭，发天雷劈杀龟龙，变为石龟。从此，年年发山洪，巨石都要遭受雷打电击，水巷人俱怀一个愤愤不平之意。传说中并没有说清楚，姑娘是嫁人了，还是跳了河，反正她极苦命、极惹人同情、极不愿意有恶果，你说是么？

退水以后，龙溪美极了。河面回归于宁静，水波涟漪，如绿绸缎般铺得展平。两行半青半黄的慈竹，夹持着河道，流速变得缓慢。渔人撑了筏子，顺流而下，长长的篙竿一撑到底，很快就推得很远。船头立着几只水老鸹，缩脚缩颈的，遭勒细了颈子；发现鱼虾，飞快钻入水中，叼住食物，却吞食不下，只好乖乖地献给主人。渔民放松了颈箍，喂它一条小鱼儿，以示奖掖。

风一起，渔歌也唱响了，引起两岸居住民一阵噪动。

后来，撤区并乡建镇的时候，来凤场撤了区、撤了乡，并入青杠镇，成为其下辖的一个街道。但愿我没有记错事实。龙溪仍旧那么悠长着，来凤的经济发展，似乎也因为这条河，不旱、不涝、桨声欵乃，而且老成渝公路过街、新成渝公路越境，居民富裕意识强烈，贫困户也就少之又少了。那里的人说：来凤来凤，有凤来兮，怎么会有点寒碜，怎么会穷，怎么会没有人关注。果不其然，来凤街道又变成了来凤镇，惟龙溪不改变，还是那么的长，还是那么的宽，还是那么的清澈。至于作用嘛，依本人愚见，就只是一条河了。

悠悠龙溪，难道不是悠悠的情、悠悠的意，以及悠悠的生活，我以为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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