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夏天，鲁南下了几场大雨，乡村几乎沟满河平，有了多年未见的丰水场景，低洼处积水导致有些庄稼受淹，干枯多年的河道、泉眼，终于复流、喷涌——于是，我赶忙骑车东行，先去荆泉水源地看泉，又跨过城漷河（即今流经滕州城区之荆河），经过前大宫村与周村之间已挖去多半的马鞍山上探墓，继续东行，穿过城头镇驻地以及荒沟村，来到卞庄与房庄两村之间的响水河石桥上。

今房庄前响水河上并排有新、旧两座大桥，纵跨在城漷河支流、发源于辛庄水库及白蒋峪的辛庄支流上。该河道在流经房庄村前时，河水下切流入石隙，冲刷成一段狭窄深谷，两岸巉岩如耸，巨石林立，岩下石缝纵横，孔穴相连，激流冲下，水泄入潭，形成如壶口瀑布般的峡谷景观，伴之以水冲石穴的窾坎镗鞳噌吰之声，故当地人命名该段河道为“响水河”。平时河道水少或干枯，难以见到及听到“响水”景观，今年雨水偏多，辛庄水库向下泄洪，因而“响水河”名副其实，风光再现，一时游人如织，成为著名网红打卡地，“响水河”也终于一如其名……

“响水河”峡谷奇观，就在两座大桥下面。东侧老桥，约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兴建的六孔石拱桥，今已废弃。桥面用一些古墓石碑铺成，刻有 “后土神位”、“皇清处士蒋公讳士彩、德配阎氏二位之墓”等碑文。其中一块残碑写有“流入漷，此地山环水抱，甚胜区也…携家迁此，卜新阡于村之西北…支派繁衍，由于占山水之优…孙等之意嘉矣，后之览斯志者”云云，与桥身西侧“毛泽东思想万岁”等石刻文字，共同铭刻下特定年代的特定壮举……

而今，我站在旧桥西旁的新桥上，耳听桥下河水西泄，激流轰鸣，眼见双桥并列，今古同框，作为“新时代”的一个“后之览斯志者”，刹那间恍然有隔世之感……

响水河穿过房庄双桥流向西北，从石沟村北注入城漷河。石沟村西是荒沟村，荒沟西靠城头镇驻地，北依城漷河，南邻涝泉村，东南有银楼山，这一片河、山、泉、沟、城、乡相连，当是适宜人居的乐土，故有古籍记载称城头是古代“合乡县”旧址，合乡又称 “互乡”，就是《论语》中所载“互乡难与言”的那个地方。《论语·述而》载：“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惟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两千五百多年前，不知为什么这一片的人不好说话，是性格内向？还是方言难懂？抑或是民风保守？又或者是遭到地域歧视被抹黑造谣……不管什么原因，总之这个地方被当时的人吐槽，如同我们今天在网络上互喷某某地某某人如何如何…类似“集体无意识”的互怼……幸亏孔老夫子还有“正经心眼”，能大人大量高屋建瓴具有流言鉴别力和民意洞察力，及时向门人弟子宣传正确的舆论导向，苦口婆心地有教无类诲人不倦，从而纠偏扶直，倡树了正能量……

如今，城头镇驻地已与荒沟村连城一片，中间只隔了一座土地庙。庙内原有古柏两株，上世纪七十年代砍去一株，如今只剩一株苍劲兀立，见证着时代的沧桑……古柏对面2006年新立《重修古名胜碑记》石碑一通，记载“荒沟村古属滕县，有奇泉潺潺，碧水成溪汇郭河（即城漷河），历史悠久，名胜众多，有三条东西大街，中柱六景引人入胜。村东三神庙九块巨石雕刻而成，中有天然石龙露出约八米，纵身向老井吸水…与十步三桥连成一片……”碑上说另还有观音堂、奶奶庙、节孝坊等，可惜我进村没有找到，只见到一处复建的“观音堂”庙宇，庙内尚存几通古碑，计有：

1、清朝乾隆六十年即1795年《重修观音堂碑记》（立）；

2、清朝同治十二年即1873年张殿勋撰书残碑（卧）；

3、清朝光绪六年即1880年《重妆大殿神像碑记》（立）；

4、中华民国十年即1921年《重修楼水桥》断碑（卧）；

5、碑文漫灭未知年代圆首古碑（立）。

其中，清朝乾隆《重修观音堂碑记》碑文如下：

“余尝读训善诸书，多往往称创建寺院为善心，窃疑之。彼夫殿宇嵯峨，萦青缭紫，法像庄严，金晖碧…晨钟，经声佛号，遂觉俗氛顿减，心志悚然。其为善也，宁顾问哉。至若破落寺院，瓦盖崩，粉壁坏，神像暴…剥蚀，渐渐至破额毁面，断臂折足，甚或僵仆偃仰，粉碎狼藉，种种惨状目不忍睹；它若碎瓦颓垣，残碣断…絮絮于平原禾黍间者更不可胜数。由斯观之，善耶否耶？当荒凉凭吊之际，未尝不追咎于创建者之…叹夫继美者之疑其人也。向使当将倾未倾之际有人焉，补葺之重修之，则所谓嵯峨庄严者，虽历…一日矣。是创建者未足为善，而重修者乃可为善也。

荒沟村旧有观音堂，瓿瓴彫坠，叶瘤朽腐，岌岌…之势。于是本村诸君子共议重修，或则裒金，或则募资，庇材鸠工，共襄厥事，易腐木而坚，改旧瓦而新…昧复饰碧金，画壁漏痕重补丹青，至于一切山塑咸饬獘植倡，无不焕然一新。数日之间，剥落者巩固…辉煌，诸君子之功不诚足多欤!噫嘻，斯庙也，今固不致倾圮，不至为平原禾黍矣；至于数百年后，或终…终不为平原禾黍。或终不免倾圮，终不免为平原禾黍也，则未可知也。斯则俟夫后之君子云尔。

邑庠生朱绍周撰文并书丹。

皇清乾隆六十年岁次乙卯二月谷旦立。住持僧兆珮。”

该碑文叙述流畅，议论深远，由此可见碑文撰者朱绍周先生之文笔思想。尤其碑文前段关于寺院创建与续修的一大段议论，称“创建者未足为善，而重修者乃可为善也”，认为寺院维修者更值得称赞，其实你只要设身处地到破旧古庙前一看，立马就会认同这一说法：眼不见心不烦，破烂倾倒的神像还不如没有……

该碑文提到“荒沟村旧有观音堂”，则证明“荒沟”村名至少已使用了二百多年。《山亭村名志》记载荒沟村由明朝永乐年间徐、朱、潘三姓迁此建村，三家互为儿女亲家，欢天喜地，故取名“欢口”；清朝康熙初年，又有刘、邱两姓迁入，村落扩展到村前的长沟，遂改名“欢沟”；再后来赵、张、黄又陆续迁入，到清末村名遂讹为“荒沟”——这一说法明显不对，现村庙内所存乾隆碑、光绪碑、民国碑上明确记载至少从清朝中期以后，到清末、民国，“荒沟”村名一直沿用至今……

又过了七、八十年后，由“和尚明德撰书丹”的光绪《重妆大殿神像碑记》碑文，则明确提到“滕邑之东三十里荒沟村大士庙”，并说明是由“信女会首赵门黄氏”带头捐款一千文倡修。工程完工，尚“馀钱三十二千文”，这说明在民不聊生的晚清时代，滕东城头、荒沟一带的百姓生活尚还过得去——碑文如下：

“且维神道之设，前人述之备矣。不知建自于何时何代，碑志详烈（当为列）捐资重修，无庸赘叙。滕邑之东三十里荒沟村，大士庙诸位菩萨，金身剥落，信女会首赵门黄氏等目触心伤，邀同诸位信女乐输资财，重塑大殿神像一，堂外有福神祠二尊，一概焕然辉煌，成善事也、义举也，万古流芳，勒碑题名，以志不朽，则福德无量矣。

妆塑徐芳玮/岐。

会首赵黄氏一千…社上下馀钱三十二千文。

时龙飞光绪六年岁次庚辰上浣吉立。”

庙内地上还有两半块掩埋在树叶尘土中的同治残碑，张殿勋撰书，仅剩少部分碑文：“滕邑之东三十里古有观音…目触心伤，独力捐资重修大殿一口…门垣墙焕然亦新，诚善事也、义举也……赵琚施地二亩供奉香火，永不纳粮；李凤宋助石坐一块……”

清朝后期的咸丰、同治年间，在太平天国“起义”的影响下，鲁南地区亦遭受到幅军、捻军、白莲教等匪乱波及，特别是咸丰十一年（1861年）的“辛酉之难”，幅、捻军队先后围攻滕县城达27天之久，“四乡烧杀甚惨”，《滕县志》记载近四千滕人死于此次战乱。同治二年（1863年）僧格林沁率军经滕东一带追击幅军到邹县白莲池，斩杀三万多人……《滕县志.大事记》记载19世纪七、八十年代当地战乱、水旱、冰雹、疾疫等灾害频发，直到民国十年（1921年辛酉），滕东荒沟村《重修楼水桥》石碑上仍记载“民国辛酉岁土匪猖獗扰害乡民”，因而村人不得不“不惜破产捐输裒集巨款修石砦以御之”。鲁南一带村庄多有以“寨”为名者，村庄周围筑有寨墙，并建炮楼，就是各村居民筑寨自守、联庄互保的遗留。荒沟村《重修楼水桥》碑文如下：

“荒沟村西旧有楼水桥，因山水疾，而此桥适当其冲…兼历年久远，桥足损坏，板盖倾斜，村人欲修之，因需用浩繁而未果。适因民国辛酉岁土匪猖獗，扰害乡民，本村之人遂不惜破产捐输，裒集巨款修石砦以御之。砦成，尚有余资，复议修此桥，是桥与砦以有连带之关系，先砦而后桥，又若有相因秩序；且此桥以南多本村之田，若听其颓废，则农夫耕耘收获往来不便，修之诚是也。况砦始告竣，而桥工亦复继起，虽年荒世乱，犹是见此村之有力焉，并以见此村之有人焉。是为记。

清庠生葛天经撰文。

中华民国十年岁次辛酉十二月中”

我从城头骑行进入荒沟村时，在村西土地庙前确实见到有两座石桥，都不大，纵跨在一条由荒沟村流出向西的水沟上，水沟东头荒沟村口有一眼水井，或者就是荒沟土地庙中《重修古名胜碑记》提到的古井吧，然“井口用一块雨花石精雕，井绳磨成三十二道沟，配有石盆石槽”均未见到，向村人打听，说已被盖到水泥路下……

我在村中观音堂院内找到五块石碑，又遇见一位头顶发髻、长发垂腰的瘦削小伙，与之交谈，得知庙东在建新宅即是他家。他说目前庙殿已是危房，待以后重修——幸甚幸甚，荒沟村终于又有人继续修庙功德了，“而重修者乃可为善也”，并且“犹见此村之有力焉，并以见此村之有人焉”！

我步入村中，果然房舍密集，见街上有清水流出，疑有泉涌，遂更深入探寻，在石墙民居中几乎迷失方向……

由荒沟村再向东行，过响水河及房庄桥，就是水泉镇了。在普遍缺水的鲁南山区，能有一处叫“水泉”的地方，这地名也不是凭空乱叫的，响水河周边确实有一些山泉常年涌流，滋润着滕东的大地，孕育出源远流长的古滕文明。其中，有个叫“互乡”的地方，孔子曾与互乡儿童见面谈话，鼓励这位互乡童子积极上进，从而也把鲁南滕、邾等小国纳入邹鲁儒家文明文化圈中……

感谢孔子，上善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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