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启文艺｜我的家山

胡勇平湖南瀛启律师事务所 2023-03-15 16:40 发表于湖南

王跃文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家山。 ——题记

1967年，“文革”开始了，晓霞山国营林场的民兵营长是我爸，武器自然就归他保管。造反派上山找武器，我爸和我家就成了众矢之的。我爸躲到狗头寨去了，我妈怀着我，腆着大肚子，装着正气凛然。我爸逃走之前对我妈妈说：“来搞枪的人不是坏人，是一群不懂事的孩子。枪是党的命根子，不能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不至于欺负一个孕妇，我出去避避，你不用怕。”

那年初冬，我妈就在造反派一轮一轮的聒噪中生下了我，给我取了个名字：永平，永远平安的意思。中越自卫反击战开始了，正读初中的我嫌“永平”这个名字太娘，改成了“胡勇”，后来我到湘潭大学读法律专业，自己又给名字加了一个“平”字，寓意“勇敢维护公平正义”。

晓霞山的山水风景被很多文人写过，尤其是楚荷、唐亦政及湘潭人大陈主任等。他们都是写晓霞山的高手，我就一直没敢写。

关于我童年的很多故事，都和晓霞山有关：夏天到山塘里游泳抓鱼，秋天拿竹竿打梨子，到地里现吃带黑籽的西瓜，到中林寺躲猫猫玩打仗，雪天屋檐下的冰柱好像一支支步枪……春天，满山的映山红中还有一种黄色的杜鹃花，妈妈说那叫老虫花，老虫是老虎的小名。我刚生下来的时候，我妈随外公下放农村，变成农村户口，我爸怕我成为乡里伢子，特意不给我上农村户口，为我后来成为湘乡人埋下了伏笔。

晓霞山是南岳七十二峰之一，国营林场设在山中。每个民兵配发一支枪，有多层意思。国家层面的事就不说了，单说爸爸的民兵营里，有两个很帅的哥哥：小峰和小文，一个是场长的儿子，一个是会计的崽，都是二十岁，都喜欢食堂一个湘潭市里来的女知青芬芬姐。他俩一起出差，回来前忘了报餐，食堂只剩下了一钵饭。芬芬姐把那钵饭端在手上，问谁要，两个哥哥都一个箭步冲上去，结果钵子立马变成两半，饭掉在地上。于是我爸给他俩分别取了一个名字：“准备好了没有”“时刻准备着”。

小峰哥和芬芬姐谈起了恋爱，原打算趁过年下山去湘潭市里成亲。芬芬姐正准备坐大年三十的班车下山回湘潭。小峰哥的家在晓霞山底下，他先回去做准备。结果，当晚碰到百年不遇的大雪，山被封了。整整三个月时间，山下的人上不来，山上的人下不去。等到春风好不容易将冰雪融化，芬芬姐已经和守场的小文哥哥在一起了。小峰哥受不了这个刺激，转身就往山塘里跳，我爸一个箭步跳下去，将浑身湿漉漉的小峰捞了上来，平放在一块门板上，给他做人工呼吸。门板周围点满了篝火。小峰哥醒过来，额头上的筋暴出来，一突一突的，好像在呐喊着对爱情的绝望。

受了伤的小峰哥自此不怎么说话了，没事就带着我玩。他都快三十岁了还没有找堂客，成天埋头栽树和挖红薯，参加民兵训练，每次训练都是第一名。

我六岁那一年，小峰哥带我挖红薯，他在前面挖，我在后面边捡红薯边跟他淘气。没料到，他挥舞的锄头把不偏不倚地捅到我的嘴里，我的舌头被捅了一个洞，满脸满嘴都是血。我是怎么被治好的，我早忘了，但每当想起这件事，我的脑海里始终是呼呼的风声，那是小峰哥和我爸背着我跑的声音。到镇上卫生院有二十多里的山路，他们只花了一小时。

小峰哥挖红薯闯了祸，便一心一意跟我爸种树。他们嫌桃子小，异想天开地将桃树嫁接到梧桐树桩上，还居然嫁接成功，我爸因此被评了一个奖。他到市里领奖的时候，认识了时任湘乡林科所的所长。

我九岁那年，我爸带着我们一家人离开晓霞山，迁到了湘乡。为了养家，我爸就去开厂赚钱了；他要是一直待在湘乡林科所，大概也是林业界的袁隆平。没有嫁接，这满街的水果长不了这么大的个头，说到底，这技术是晓霞山上研发并传承下来的。

在晓霞山的九年间，我有了弟弟妹妹。妹妹在狗头寨出生。我老胡家的祖籍在离晓霞山不远处的隐山。按族谱，我该是湖湘文化始祖胡安国公的子孙，盛字辈。算命先生说，到近代，老胡家要出个把两个人物。仔细一想，我爸做的果木嫁接，我做的追赖网，不都是大事情吗？没有捞到什么官当，也没有捞到什么财发，更谈不上什么名气，但是毛主席早说过了呀：中国人应该对人类作出较大贡献。这么一想，啥事都妥了。

我再回晓霞山的时候，已经四五十岁了。

那一年湖南报告文学学会成立，因为写《信用战争》，我当选了副会长。湘潭文联赵志超主席邀请我们学会到晓霞山采风，落地参与接待的作家中有一位叫楚荷的作家，据说是个厉害人物，写了好多好多书，发表了好多小说，人大、政协委员混了个遍，还是巫家拳的顾问。最重要的是，他的外公竟然在晓霞山国营林场当过书记，听说他也在晓霞山上待过，这让我顿时感觉找到了同志，总是傻乎乎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大概想从他的身上找到当年小峰哥和小文哥的影子。

参加完采风招待晚餐，我俩开着车往狗头寨走。

狗头寨还有一户人家。

一位老爷子迎出来。我们一报我的父亲和楚荷外公的名字，老爷子说，都是熟人。他端出一坛子米酒，说是自己家酿的。我和楚荷豪气干云喝到断片。第二天早上醒来，有人告诉我，昨晚喝酒时，我和楚荷撮土围炉，插草为香，对着晓霞山的月亮结拜为兄弟，相约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晕晕乎乎地记不起来，向楚荷兄求证，他也记不蛮清，好在有人录了视频。醉后结拜，这该是多大的福分，我向楚荷深施一礼：往后余生，请哥哥照顾。

参观拜谒中林寺的时候，说可以认养寺前大树。我的父母以及他们的三个孩子，都和晓霞山结着不解的缘分，于是我认养了三棵大树。还写了一首诗：

《我的晓霞山》

从你到我，都是

天边的那轮明月牵着，想你是比坦克还要重的碾压

我挪不动身子，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挣扎

千万坐骑

把梦踏青，把好端端的一座山踏出雨后清新的味道

此刻像焰火一样，绚烂以后

落下一种负了正义的苍凉

把想念画成符号，这不是对风对雨的交代

我只是从沙场双手抱头的战俘

夜太宁静了，想你的音乐没有平仄

梦醉时分

胆子也肥了起来，能书写梦的另一头把你拥吻在怀里的声音

短兵相接，接近年终的一场宿醉

我不想再彷徨

既然不管还要漂泊多远，就是为了再遇上你

今夜，我就是你的儿子。

又过去很多年了，晓霞山上野花未种年年有，郎虽不归夜夜思。今日一早看到义兄楚荷撰文晓霞山，我才想起，原来春天来了，我该回一趟晓霞山了。

也借此文转告那些花儿，我要回来了，你不必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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