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庆利

题词赠远语浅情重

送友别朋一往情深

薛涛像

话说《锦江集》里的咏物诗，首首风雅清丽，句句深谙要领，倍得神韵，诗人与所咏之物之间似乎心有灵犀，颇得人爱，理固当然；而其中的道别赠远类诗又是如何，其手法风格又会是怎样？列为看官，敬听我慢慢叙来——

时光飞逝，岁月如流。

一日，我正坐在办公室里，闭目养神。恍惚间，感觉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启目一观：怪呀，原来是才貌双绝的女校书驾到！

“稀客，稀客呀！真不知校书大驾光临，请上坐。” 我连忙站起，“愚兄有一件难事，恰好问你。”

薛涛微微一笑：“先生不必多礼，只管请讲！”

“听说，唐代诗人写诗，目的不外乎两种：一是写给皇帝看；一是写给你看。确实如此么？”

“哈哈哈，想不到先生也学会捕风捉影啦！奴本一介女流，无德无才，亦无所长。仅仅识点音律，爱好制笺而已。想不到先生也好妄传……”

“你错了，校书！墨客若无一点儿根据，岂肯红口白牙，妄加穿凿？汝若不信，请去听听街谈巷议，都满城风雨了，你竟还不知？呵呵！呵呵！”

“真的吗？我天天闭门不出，几乎与世隔绝。先生乃消息灵通人士，还听说啥了？”薛涛若有所思，似有不解。

“你的诗作，均为上乘，有口皆碑。对此，你也不必过谦。——可见你的审美标准已达极致。二来呢，昔日杜牧、刘禹锡、韦皋、令狐楚、李德裕，还有，还有那个……那个元稹，纷纷与你唱和、酬答。流传下来的每一首，每一章，无不流露出极度荐举推崇之意。足见你在他们心底的位置之重、唐时文坛的位置之高。——所以，写给你看，求得你的好评，不是没有缘由的哈！”我屈指数给她看。

“休提、休提！想昔日，昔日的风流一如过眼烟云。你还提它做甚？”女校书一脸无奈，兼有低低的一声叹息。

我话锋一转，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校书，你的《送友人》到底是写给谁的？”

“哼，不要问了！”薛涛蓦然不悦，“你想是谁，那便是谁！休再问侬！”

“此乃何故？”一看薛涛面露不快，欲拂袖而走，我急忙上前挽留：“校书且慢。汝若不配合，那我的第三回散文便下笔甚难，愁煞我也！你怎能见死不救乎？”

“哼，自己的痒，自己挠。与侬何干？纯粹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你自讨苦吃！”薛涛盛怒出门，摔帘而去。

闻此言，乃大惊。睁眼一看，原是一梦！

我呆呆地想：是了，是了，莫非自己唐突发问，真得触及了校书心灵上的伤痛了么？果真如此，则罪过，罪过也！——对！我这第三回还得从她的《送友人》写起！

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

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此首《送友人》，向来为人称道。初读之，顿感清空之气，嗖地扑面而来！前两句写别浦秋景，冷落萧凉。友人此去，地点是“水国”——南国水乡。时间是秋末有霜的月夜。这就为我们渲染了一出芦苇披霜、水路千里、月光山色、一并茫茫的悲伤意境后两句写情，友人远去，何时相见？“千里佳期一夕休”（唐李益语）！“隔千里兮共明月”！若要相见，除非梦中。“关塞长”一语，意思是：梦魂难以度越，已自不堪，更何况“离梦杳如”，连梦也新来不做。语虽浅显，氛围却深。边塞之风中浸透了不尽的牵挂与无穷的怀想！

可见，此绝句“委曲，含蓄，自然”，诗意层层推进，处处曲折，愈转愈深，的确得了“吞吐之法”，为人称颂，也就自不待言了。

——那么，这里的“友人”究竟指谁？久为一谜。众所周知，元稹离薛涛而去了扬州。而扬州又是在水国——这不正好是写给元稹的么？

再来看她写给元稹的《赠远二首》——

其一

扰弱新蒲叶又齐，春深花发塞前溪。

知君未转秦关骑，日照千门掩袖啼。

其二

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

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

薛涛与元稹

元和四年(公元809年)三月，元稹以监察御史身份出使剑南东川。在司空严绶的撮合下，与薛涛情恋梓州，暂结姻缘。而后不久，元稹获罪宦官贬离京师，出为江陵府士曹参军。薛涛知此，甚为难受，立刻题了这两首诗。

此二诗，既深切地表达了自己爱莫能助、掩袖而啼的悲哀，又含蓄地遥祝心上人一切平安、以期再聚的殷切思念之情。尤“望夫楼”一词，此处却用得大胆，毫无顾忌。此本夫妻专用词语，可元薛二人。此时并未婚配，薛涛况以夫妇，意属元稹，既义无反顾，又暗以试探，万分期盼元稹娶她，厮守一生。可惜元稹居无定所，仕途坎坷；又唐代官吏与妓女交往并无禁令。

尽管二人时有书信往来，但元稹早已移情别恋，草草应付。薛涛只有远望长安，掩袖悲啼；像所有盼望丈夫归来的妻子，于月缺月圆之时，登楼寄托一份怀旧的哀思。用“一厢情愿，迟暮无归”来形容薛涛当时的境况，非常恰当！

薛涛的赠诗很多，源于她交往的人众。她诗名高，艳名大，才名盛，当是事实。可事实还证明：这一切都是虚无。这一切都是那个韦皋给的。是他掌握着自己的生杀予夺大权！

果然，因自己欲与元稹斩断情缘，却惹得韦皋大怒。便一纸贬书递到薛涛面前。薛涛强忍委屈，在赶赴松州（薛涛被韦皋幕府降格，以蜀府宠妓身份去慰劳那些统兵戍边的将军，去伺奉他们，供她们娱乐）的途中写下了十首著名的离别诗，差人送给韦皋。韦皋见诗，喜上眉梢。忙令人把薛涛连夜追回。两人遂和好如初！这相赠的《十离诗》相陈如次——

《鱼离池》和《鹰离鞲》

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

无端咬著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犬离主》

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

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里擎。

——《笔离手》

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

为惊玉貌郎君坠，不得华轩更一嘶。

——《马离厩》

陇西独自一孤身，飞去飞来上锦茵。

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再唤人。

——《鹦鹉离笼》

出入朱门未忍抛，主人常爱语交交。

衔泥秽污珊瑚枕，不得梁间更垒巢。

——《燕离巢》

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

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珠离掌》

《燕离巢》和《珠离掌》

跳跃深池四五秋，常摇朱尾弄纶钩。

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鱼离池》

爪利如锋眼似铃，平原捉兔称高情。

无端窜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鹰离鞲》

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将劲节负秋霜。

为缘春笋钻墙破，不得垂阴覆玉堂。

——《竹离亭》

铸泻黄金镜始开，初生三五月徘徊。

为遭无限尘蒙蔽，不得华堂上玉台。

——《镜离台》

《马离圈》和《鹦鹉离笼》

诗中，薛涛自比犬、笔、马、鹦鹉、燕、珠、鱼、鹰、竹、镜，则比韦皋为主、手、厩、笼、巢、掌、池、臂、亭、台。只因犬咬亲情客、笔锋消磨尽、名驹惊玉郎、鹦鹉乱开腔、燕泥汗香枕、明珠有微瑕、鱼戏折芙蓉、鹰窜入青云、竹笋钻破墙、镜面被尘封，故引起主人的不快而厌弃。

其中冷冷冰冰的“十不得”，犹如十封泪写血凝的“认罪书”，拔凉拔凉的，浸人心神。但薛涛心甚明白，自己的身份是妓女！那些花花公子，纨绔子弟，甚至达官贵人，诗人名流，仅仅是暂时的觥筹交错、春花秋月而已。唯有真正和自己朝夕相对，能够掌握自己生死大权的，却是这个叫韦皋的男人。是他镇蜀长达二十一年，权位重大。他，可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啊！“皮之不存，毛将附焉”？自己岂能离得了他？

呜呼哀哉！薛涛！薛涛，呜呼哀哉！

就这样，薛涛的命运全部掌控于他人手中。是喜耶，还是悲耶？《十离诗》残酷地表明：“犬”、“笔”等，一旦离开了主人之“主”、“手”等，还能存活吗？如果不是薛涛低眉下四地写下给主子的这语浅情长的《十离诗》，或许，自己的下场会更惨，更难以预料，更不堪设想！

虽然《十离诗》尽取材于日常身边，司空见惯，却借物陈情，哀恳深切，娓娓动人。故《名媛诗归》论及《十离诗》说：“《十离诗》有引躬自责者，有归咎他人者，有拟议情好者，有直陈过端者，有微寄讽刺者，皆情到至处，一往而就。非才人、女人不能。盖女人善思，才人善达故也。”评判当属中肯恰妥！

话说薛涛声誉益隆，名闻天下，公卿名士争相与她交往。除十一镇节帅以外，与薛涛酬唱往来的，还有白居易、元稹、刘禹锡、王建、张籍、杜牧以及牛僧孺、令狐楚、裴度、严绶等人。

当时，唐代社会风气开放包容。以诗交友，以文会友，乃普遍之风。像白居易、元稹、王建等人，都有诗作寄于薛涛。“万里桥边女校书，琵琶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中唐诗人王建寄赠薛涛这首诗，反映了在当时文坛上，薛涛以其卓绝的诗才，受到普遍推崇和尊敬的真实情形。因而薛涛的赠诗极多，也就理所当然，无可怀疑的了。她曾题诗相赠姚员外：“万条江柳早秋枝，袅地翻风色未衰。欲折尔来将赠别，莫教烟月两相悲。”也曾相赠卢员外：“玉垒山前风雪夜，锦官城外别离魂。信陵公子如相问，长向夷门感旧恩。”

《薛涛诗笺》

可惜，薛涛的一腔真情换来的不过是二人的花言巧语、逢场演戏。悠悠流年似水，哪堪情怀惆怅，薛涛只好寄情诗酒，向友人作“借问人间愁寂意，伯牙弦绝已无声”(《寄张元夫》)这样的悲凉与倾诉。

至于《赠韦校书》》《酬李校书》《和郭员外题万里桥》《江亭饯别》《摩诃池赠萧中丞》《别李郎中》《赠段校书》等等，无一不是绝律中之精品佳作。正如《唐才子传》所说：“涛工为小诗……其所作诗，稍欺良赶，词意不苟，情尽笔墨，翰苑崇高，辄能攀附。殊不意裙裾之中出此异物，岂得以匪人而弃其学哉！”

囿于篇幅，兹不一一赘言评之。

有分教——

丹青千秋画，翰墨四壁诗。

冬寒雀首晓，春暖鸭先知。

赠远呈秀影，别友展雄姿。

赏兴意未足，偏得灯暗时！

欲知《锦江集》中之“道爱言情诗”内容及赏析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2013,6,25记于北京墨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