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城市的特质常常是外地人首先发现的。

杜甫游历济南时写下了“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在杜甫之后，江西人曾巩发现了济南的荷香泉韵，有“最喜晚凉风月好，紫荷香里听泉声”为证；浙江人赵孟頫发现了济南的秋景之静美，绘为传世名画《鹊华秋色图》；江苏人刘鹗发现，济南比那江南风景更为有趣，用“家家泉水、户户垂杨”八个字定格了济南风貌；北京人老舍发现了《济南的冬天》，因入选小学语文教材，这篇文章妇孺皆知。

有意思的是，济南籍文人墨客对家乡山水的贡献却不是很大。宋代，济南“二安”都是词宗级的人物。可幼安（辛弃疾）一生有六百多首词作遗世，里面找不出一首题咏济南山水的作品。易安（李清照）词流传至今的约有四五十首，隐约与济南风光沾边的也只有那首《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沈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明代文坛上，“前七子”之中坚边贡、“后七子”之领袖李攀龙都是济南人，数百年下来，这两位老兄为家乡留下了哪些佳句，如果不求助“度娘”，恐怕没几个人知道了。

很一般·不一般

泉这种自然景观，不是济南的特产。但在一个城市的核心区，有数量众多的泉眼汩汩冒水，且水质甘冽，世世代代滋养着市民生活，济南却是独一无二的。

民间俗称“三股水”的趵突泉，为泺水之源，是济南众泉中的老大。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是，“泺”与“济”在篆字中，都像是一条河边涌出三股水花，这种象形意义虽没有得到考据学的支持，给人们追溯这个城市的历史，提供了极度遐想空间。

在济南，泉不仅仅是一种自然景观，它还是一种文化。千百年来泉水滋润中，因泉而生的景观随处可见，因泉而生的诗词书画不可计数。国内城市中，济南堪称是惟一一个生发出系统泉文化的城市。2013年，在做了很大删节后，《济南泉水志》还是以两巨册形式出版，多达138万字。

济南的泉文化是围绕七十二泉展开的。从古到今，公认的七十二泉有四个不同版本。第一个版本源自金代《名泉碑》，创立者不详，将其记录下来的是元代文人于钦；第二个版本源自明代晏璧的《济南七十二泉诗》，第三个版本出自清代郝植恭的《济南七十二泉记》，第四个版本是当代专家和市民评出来的，算是集体智慧之结晶。于钦是文登人，晏璧是江西人，郝植恭是直隶人。四大版本中，有三个源自外地人的手笔。不能不说，外地人对泉文化的认同和贡献要大于本地人。

百姓日用而不知。这种“灯下黑”的情形，貌似一直延续下来。今天，不少济南人对济南泉文化的认同是淡定的，甚至是模糊的。外地人最羡慕济南人有这样的福分，可以在泉水中游泳，能够取泉水泡茶。可你去问问那些一年到头在王府池子的清澈泉水中游泳的人，或者隔三差五到黑虎泉取水泡茶的人，请他们讲讲济南泉文化的内涵？他们往往会呵呵笑着告诉你，“什么文化呀，就是这泉水很好喝，冬天游泳也不凉。”

一句话，济南人觉得济南很一般，外地人觉得济南不一般。

不时尚·有闲情

虽然背山临水，济南却是一个不显山露水的城市，一如很多名泉深藏在高门大院里。这种含蓄内敛，可以说是济南人的主流个性之一，用济南话说，“瞎显摆么”。

在这个城市里，一些现代元素受到很多市民自觉不自觉地冷落。泉城路某门店推出“接吻大赛”以吸引眼球。然而，比赛开始一个小时，仅两对情侣报名参加比赛，令主办方有些骑虎难下。理所当然，酒吧之类的时尚夜生活场所在这里多年来一直是不温不火的，以至于不少外地人在网上戏谑地说，“除了吃串喝扎啤，济南还有什么夜生活”？

仅凭以上表象而说济南老土或缺乏生活情调，又是不公允的。

李白杜甫可以作证，最迟从唐代期，湖上泛舟、亭中夜宴便是文人墨客的雅好，而王羲之们玩的“曲水流觞”，济南的风流才子也早早学了过来，曲水亭街便由此得名。至于在泉边试茶品茗，吟诗作赋，从宋代起便开始风行。民国时期，济南的休闲时光更是在“曲山艺海”中度过的，鼓书、快书、琴书、评书和相声、河南坠子、河北梆子、五音戏等荟萃云集，充斥着这里的书场、戏台和茶楼。

当代，要寻找济南市井百姓的闲情雅致，一定要去英雄山文化市场看看。每个周末，这里人头攒动，悠哉乐哉的济南闲人们在根雕奇石、古玩杂项的摊位前穿梭流连，同卖家耐心地讨价还价。在规模上，英雄山跻身全国四大文化市场已有多年。从这里出来，你再到马鞍山路的百旺、怡文轩文化城或北园的药王楼文化城去逛逛画廊，那鳞次栉比的规模，也足以让你叹为观止。坊间传说，山东的书画交易在国内城市中位列前茅，而济南在山东又是“大拿”。

济南文化市场繁荣的另外一个注脚是，它的旧书交易蔚为可观。形成二十年的中山公园旧书市场，百十家旧书商一边摆摊卖书一边网上开店，其规模一不小心也做成了国内屈指可数。

温情·不欺生

济南是一个温情的城市，这种温情不同于草原民族把陌生人拉到帐篷中的豪饮，而是让一个初次达到这里的外地人感到自然而然。不管在汽车站、火车站，抑或公园、公交车上，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人在问路时，是感受不到那种居高临下被打量的目光的，济南人会微笑着告诉你，到哪去要坐几路公交，在哪一站下车。

“大哥”、“大姐”这样的对陌生人的尊称，流行于中国的许多城市，而在济南，“大”字往往是被省略掉的。在街头的烧烤摊前走过，对方会很自然地对你说：“哥（或姐），坐下吃吧，咱这里的羊肉串绝对正宗。”那口气，仿佛就和你是在一条街上或一个村里长大的。

济南人好接近，这种骨子里的包容性或许和这个城市不断扩展的历史有关。自主开埠以来的百年间，这个城市就接纳着一拨又一拨的外来人口，有官宦商贾，也有混穷卖苦力的下里巴人。随便找几个济南人拉家常，你会发现，上推一两代、两三代，原来他们也是外来户，有开当铺钱庄的山西人，有做小生意的河北人，有随军而来的南方人，有坐火车而来的胶东人，也有顺着小清河坐船来的无棣人。

岂止是不欺生。从某种意义上说，济南是一个成就外地人的舞台。清末民初，来自北京的乐镜宇在这里创办了宏济堂，来自寿光羊角沟的张采丞在这里创办兴顺福和华庆面粉厂，来自沂水的大店庄家在此开办小广寒电影，来自桓台的苗家在此成为面粉、纺纱业大亨……工商界如此，政界亦然。显赫一时的张怀芝、张宗昌、韩复榘、何思源、王耀武们，他们无一不是外地人。当年，济南籍的军政名人是出过不少，察哈尔省督军何宗莲是平阴人、五省联军司令孙传芳是历城人，浙江督军卢永祥是济阳人，制造皖南事变的上官云相是商河人，抗日名将李仙洲是长清人，可他们的舞台都在外地。

今天，与城市的急剧扩张相伴，在济南的多数行业、机关企事业单位，操着济南话或济普话的老济南人往往都占不到优势比例，而济南以一贯的温情厚道接纳着他们。以教育为例，外来务工子弟在济南上学，可以同样享受指标生待遇（择校生除外）。据说，济南是国内率先实行这一政策的省会城市之一，外地孩子的数量可不是个小数目，如今在中考人数中都占到了1/3。

“济南的社会治安很好。”在东亚商城做生意的江苏人胡立胜来济南定居5年了，他说，到外地旅游，导游往往会叮嘱，晚上不要出去，或者不要到哪里去。在济南，下夜班的女子单独骑车回家，也是常见的事。

怀旧·有味道

济南人杨峰在芙蓉街上开有一家兔子王专卖店，自制自销老济南民俗玩偶兔子王。兔子王源自旧时的拜月习俗，现在拜月习俗断档了，而杨峰的生意却红红火火，时不时还会供不应求。“买它的人有的觉得好玩，有的就是怀旧。”杨峰说。

济南有很多人喜欢画老济南，姜振民、刘长青、张同秀、徐以庆、姜波、张国华……屈指算来，两只手都不够用。济南还有更多的人喜欢写老济南，出过专著、称得上文史专家的人得有数十人。有人写，更有人读。30年前，严薇青先生所写的《济南掌故》再版N次后依然摆在书店里，牛国栋先生的《济水之南》正在热销。1996年12月，一本名叫《老照片》的书在济南诞生。18年后的今天，这本通过历史影像而修补民间记忆的丛书已出版了近百辑。一辑辑新书出版的同时，旧的《老照片》仍在不断地加印，1-9辑的总印量已近百万，在出版界内创造了难以逾越的奇迹。是怀旧的济南孕育了《老照片》，还是《老照片》加深了济南的怀旧情结？或许都有那么一点点。

近年来，奥体中心、新省博、新省美、“一院三馆”等大体量文体场馆的建成投用，使济南东西开花，城市形象陡然“高大上”。与此同时，人们还是觉得济南有文化、有味道的地方在老城和商埠，并留恋这些区域内那些消失的和没有消失的地标性建筑。

济南的味道是需要慢慢咂摸的，适合慢旅游的节奏。在老城区徜徉的话，泉景较多的曲水亭街、芙蓉街一带是很多人的首选，除此以外，还有很多不错的去处，如到东华街去看看都城隍庙那个明代无梁殿门楼，到西熨斗隅去找找清代状元陈冕的书房……与老城区的传统味儿不同，商埠区的特色是西洋范儿或者中西合璧。经二路上瑞蚨祥绸布店还是民国时期的老模样，绕到它的后面去瞅瞅那深宅大院，不得不叹服一代巨商孟雒川的家大业大；经三路上的小广寒，是济南最早的电影院旧址，今天，那里能边喝杯咖啡边看老电影……

虽然胶东海鲜、鲁西南风味菜、川菜馆随处可见，真要来了重要客人，济南人还是觉得请他们去吃正宗鲁菜最为讲究。因为这个缘故，鲁菜大店的价格近年来被推高之势明显。位于县西巷的崔义清鲁菜馆，吃九转大肠需要预定，点奶汤蒲菜吧，也常常被告知已经告罄。那些散布于城市角落中的草包包子、苏氏油旋、孟家扒蹄，也常常出现排队购买的景象。前些年排队最长的是纬北路的甜沫唐老店，因拆迁搬到临近小清河的联四路北头，可大老远开车去喝碗甜沫的市民依然很多。借网络语言说，“哥喝的不是甜沫，是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