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蒋大公子是想将整个间门纳入麾下。

柳恨水心里一阵神伤，堂堂蒋家嫡长子，深夜来这言家庄，目的和千百年来，来此地的英雄豪杰，帝王将相差不多。

柳恨水不由得微微地苦笑一声。

毛宏业眉头微皱，向柳恨水身后的大公子递了个眼色。

大公子反背着双手，缓缓走到柳恨水跟前。

“柳先生，剑锋与你有过数面之缘，却是没有想到你竟然会是这言家的长房嫡孙。不知这言家现在谁坐着家主之位……”

柳恨水抬起头来，深深地瞥了一眼对面的言采东，言采东的眼神有些慌乱，既然不敢直视大哥的目光。

“大公子既然知道言家有九支，那就一定知道，这家主之位不是如我九叔那辈一般，说给谁，谁就做。”

大公子点点头，脸上带着诚恳的微笑。

“这话不假，间门言家这种传承两千多年的地下神秘家族，家主之位又怎么会随意？既然柳先生回来了，是不是凭着你长子嫡孙的身份，争上一争呢？”

大公子的话说得很是明白，他需要在言家扶起一个完全倒向他的家主，但这个人一定不会是柳恨水。

柳恨水很明白，蒋大公子的话不过是在试探，其实他早有人选。

那个人就是自己的亲兄弟言采东，只是自己的特殊的身份让大公子既有少许的幻想，又有些投鼠忌器。

柳恨水侧过脸去，看着大公子，淡淡地笑了笑。

“柳某现在还有资格来争这家主之位？间门言家传承两千多年，会让一个放弃中国国籍的美国人来当家主？”

柳恨水的话让对面的言采东的眼神顿时闪过一丝欣喜的光芒，他突然发现自己或许是大公子唯一合适的人选。

“一个失踪，或者是死了的言义诚，他的名字能一直呆在族谱上，一直把他的名字刻在言家祠堂里；一个活着的改名叫柳恨水的美国人回来，即使他就是言义诚，不出三日，他的名字和经历将完全从这言家庄里消失……”

柳恨水苦笑着说道，看了看大公子，又瞟了一眼言采东。

“你是言家老大，据我所知，在你们这一代言家子弟中，你才是正宗大支，也最具有发言权……”

大公子还是有些不放心，慢悠悠地说道，话虽诚恳，但对柳恨水来说，他依然是在试探，试探自己真实的想法。

与其和大公子打着这太极推手，不如彻底戳破他的心思。

“大公子莫再提及此事，柳某也不想以言家子孙的身份与这个地方有任何瓜葛。至于这言家家主，是他们言家之事，与柳某无关。”

大公子听柳恨水这么说，突然怔了怔，转眼却微微地一笑。

他指了指柳恨水面前的言采东，忽然问柳恨水。

“你认为你的亲兄弟如何……”

柳恨水睁大 眼睛，看着大公子那双深邃带着笑意的眼睛，而对面的言采东却是猛然抬起头来，微微张着嘴，满眼惊愕地看着柳恨水和大公子。

空气有些凝固，沉默良久，柳恨水叹了口气。

“大公子真认为通过他能掌控言家庄？”

大公子冷冷地笑了笑，沉声说道。

“我倒是想让你来，柳先生却是百般推辞，剑锋又怎敢强人所难……”

“只要言家其他支系不反对，又干我柳恨水何事？”

柳恨水一脸平静地回答道。

大公子笑着点点头，侧过脸来，一双 鹰隼般的眼睛盯着言采东。

言采东惊恐异常的眼睛似乎被大公子那如利箭般的目光刺中，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急声说道。

“言家九门，我们是大支正宗，上一代家主言天九自杀身亡，死前无遗言交代家主之位……，按照言家祖训，家主爆亡，下一代家主须由长子暂代，再由其他支派掌门共同推举新家主……”

“你倒是清楚得很！”柳恨水没等言采东说完，一脸阴沉地打断了他的话。

言采东顿时停了下来，刚刚这通不歇气的说话，憋红了他的脸。

或许，一股兴奋涌上了他的脸庞。

“长子不在，次子继之……”

言采东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大声喝了一声。

大公子微微地笑了笑。

身边的毛宏业也笑了，对言采东说到。

“言家长子独闯南洋，生死不明；言家次子言善河，二十年前通匪暴毙；只有这三子言采东孤身卧底满洲，与日本人周旋十数载，功成身退，接掌言家……”

言采东先是一愣，瞬间却是狠狠地点点头。

“言采东为国九死一生，言家族人当然拥护。我此次回言家庄，本就是想从九叔手中夺回家主之位，言家九门，除了我言家大支，九叔一脉已绝，其他支派，我早已沟通妥当，他们都支持我坐这家主之位。”

柳恨水一脸平静地看着言采东，似乎自己根本不关心言采东说的任何事情。

大公子的眼里闪过一丝得意的笑容，他朝毛宏业微微地点点头。

毛宏业回过头来，示意墙角站着的一个黑衣特务，让他将言采东的手铐从椅子上解开，带着他随着毛宏业出了门。

屋里只剩下铐着的柳恨水，坐在言采东刚坐过的椅子上的大公子，和那个握着枪站在墙角的一名特务。

“柳先生真是大度，拱手将这言家家主之位让了出去……”

坐在椅子上的大公子翘着腿，一根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上的那台军绿色的电台，若无其事地说道。

柳恨水微微地笑了笑。

“这不正是蒋公子最想得到的结果么……”

“哦？柳先生认为我一直中意让你兄弟来接掌言家？”

“用一头听话的恶犬，总比用一头无法左右的猛虎要好得多……”

柳恨水的话让大公子怔了怔，突然又笑了。

“看来，柳先生不简单哪，我有点相信言采东所说的，你也是共产党。”

柳恨水一脸苦笑。

“天下不如大公子意的人都是共产党，那岂不是这四万万国民都是共产党？”

大公子的脸色一变，那道浓密的粗眉微微地一抖，一脸冷峻地看着柳恨水。

“柳先生的话可是危险得很……”

柳恨水却是直视着大公子的眼睛，毫不躲闪，冷冷说道。

“我现在是美国人的身份，却一直都是中国人。我虽然是在为美国人做事，做的事情却一直和中国有关系。蒋大公子是清楚的，通过我的手，有多少援助，多少物资，多少钱源源不断地流向国民政府！”

“可是，那么多钱财物资，又有多少流入了私人的腰包，大公子也是清楚的。”

“坦白说，如果不是我在中间上瞒美国高官，下欺吃拿卡要的中国贪官，真正落入你们政府手中的没几个子儿……”

大公子阴沉的脸上有些了愧色，柳恨水说的是都是实情。

“我也是中国人，也希望中国变得强大，不再受欺负，不再像乞丐一般地向洋人要钱，要物资。可是，只是有愿望是远远不够的，中国人的事，还得靠中国人自己！”

“柳先生既然是中国人，就不该置身事外……”

大公子突然淡淡地回了一句。

“人各有志，人各有路，既然柳某选择了自己的路，也不想再回头。”

柳恨水的话既是说给大公子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不过，在蒋大公子听来，柳恨水选的是给美国人当狗，做掮客的路；在柳恨水听来，却是自己隐忍潜伏，为组织做更多工作的路。

突然，大公子缓缓地站起身来，冲着柳恨水笑了笑。

“今夜委屈柳先生了，日后剑锋前来上海，还要仰仗柳先生。”

柳恨水淡淡地一笑。

“仰仗谈不上，柳某尽全力向美国人多为中国争取些物资，倒是柳某责无旁贷之事。”

大公子点点头，忽然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柳恨水就听见一阵汽车启动的声音，他知道大公子已经离开了言家庄。可是，他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现在要面对的是已经被收买的言采东和那个杀手之王毛宏业，他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全身而退。

唯一让他庆幸的是，柳恨水刚到言家庄，将李文松和刘玉书送上车的时候，一直昏倒的言采东并未醒来，他并不清楚是自己救了他们两个。

可是，这也是唯一的漏洞，此时的言采东一定会将他与方城、顾常言，李文松、刘玉书，还有马汉山等人在这里的经历讲得清清楚楚。

可是，这些人一个不在，即使是被枪杀了的两个特务的尸体，还有马汉山的尸体都已消失不见，这一定会引起毛宏业的怀疑。

如何面对如狐狸般狡猾的毛宏业才是自己最难的事情，蒋大公子可以顾忌自己美国人的身份，那毛宏业就不一定了。

就在这个柳恨水苦苦沉思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看来进来的人不少。

柳恨水抬起头来，从窗户看出去，只见月光下，毛宏业、言采东和几个黑衣特务带了一群人匆匆走了进来。

其中一个苍老的脸庞映入柳恨水的脸庞，他的心里顿时一惊。

“柳先生……”

走进门的毛宏业一阵阴笑，轻轻地唤了一声。

柳恨水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毛宏业走到桌边，却将一位老者引到柳恨水面前的那把太师椅上，已经被解除手铐的言采东立在老者的身旁。

“柳先生，这位老先生你可认识？”

柳恨水默默地抬起头，看着面前一脸正色，沉默不远的清瘦老者，轻轻地叫了一声。

“四叔……”

清瘦老者满是皱纹，眼神平静。

“义诚，回来了……”

柳恨水点点头。

“既然你回来了，言家的事也算有人撑着局面了……”

老者一脸平淡，眼神里却丝毫没有欣喜的神色。

“四叔，我已经不是言家人了……”

“哦？”

四叔眉头一皱。

站在一旁的言采东立即说道。

“四叔，侄儿说过吧，我大哥已经入了美国籍，不算是中国人……”

言采东话音未落，却见四叔侧过脸来，双眼一瞪。

“不是中国人是什么，他身上流的不是我大哥言雨亭的血？！”

言采东一时语塞，看了看毛宏业。

“老爷子，你们言家的事，毛某本不便掺和，只是这柳先生说是言家老大，言家老三又举报柳先生是共产党。毛某不得不请出您老出来……”

四叔回过头来，看着站在柳恨水身边的毛宏业，冷冷地笑了笑，那张干瘪脸上的皱纹顿时挤成一团。

“他是不是共产党，老朽不清楚，此人却是我的亲侄儿言义诚不假。”

毛宏业微微一笑，狡黠地看了看言采东。

言采东会意地说道。

“毛处长，既然我大哥身份不假，自然……”

言采东没有说下去，柳恨水却接住了他的话。

“自然我是共产党也不假，三弟，你何其毒辣。我现在不是言家人了，也不会和你争那个位置，你何必手足相残，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言采东的脸微微一红，不敢看柳恨水的眼睛，连忙摆手说道。

“大哥，三弟不是那个意思。你是我大哥，现在又在给美国人做事，自然不会是共产党的，我也是听九叔那么一说。你是不是共产党，大公子清楚，毛处长也是清楚的。”

柳恨水心里一阵暗笑，自己这位兄弟不愧是闯江湖，当过土匪的主儿，翻脸，翻书也就在那举手之间。

看这个局势，那蒋大公子临走之前定然是给了毛宏业确切的指示，他们留下自己无非两个目的，当着言家前辈四叔的面，表明自己不争家主之位的态度。

当然，还有就是乘机敲打自己而已，自己虽然有美国人的身份，不过他们随时可以将共产党嫌疑的帽子扣在头上。

柳恨水微微地叹了口气，是时候了。

姓蒋的走了，大家互相留着薄面，这毛宏业嘛……

柳恨水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毛宏业，脸色突然变得冷峻起来。

“毛处长，现在你证实了我确是言义诚的身份，言采东虽污蔑我是共产党，也承认了只是道听途说，本无实证。”

“我被你铐在这儿这么久，你到底要干什么……”

柳恨水犀利的眼神盯着毛宏业，毛宏业尴尬地笑了笑。

其实，目的已然达到，刚才大公子也已经交代，不要过分得罪这位“美国人”，此时再若将他羁押下去，只怕不好下台。

“柳先生，误会，误会……”

毛宏业立即示意身边的特务将柳恨水的手铐解开。

被打开手铐的柳恨水猛地站起身来，一脸铁青，疾步向外走去，毛宏业却慌了神，连忙跟着走了出去，那两个握枪的黑衣特工也随着出了门。

言采东看着这一幕，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微笑。

坐着的四叔却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默默地说道。

“义诚算是逃过一劫了……”

言采东微微地点点头，也随口附和道。

“我们言家也算躲过了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