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调职申请书,调职申请书

蹚过渭河

四川沸腾

1

列车在陇海线徜徉,右上方一路忧伤。从兰州到五三,火车开了四个小时,到站只有十来个人下车。右上方寻找出站口,看到有三个人接站,估摸是来接他,就迎上前说:“我就是右上方。”

中年男人和他握手,说:“欢迎右老师支援边疆。”

“他是易校长。”高个子青年说,“我叫木彬,教体育的。”

易校长介绍举牌青年说:“这是火东平,数学老师。”

火老师戴着黑框眼镜,皮肤黝黑,说:“行李在哪里?”

右上方说:“还在托运处。”

五三站只有四条铁轨,一边站台。站台外侧是一排平房,托运处就在平房里。

一个用包装木箱改成的书箱。一个用子弹箱改成的储存箱。一个大铺盖卷。席子和脸盆。大件行李只有这些,还是把大轿车过道给堵塞了。他们把大客车叫作大轿车,是厂里为火车接送站开通的。

大轿车行驶在山间的柏油公路上,两边都是连绵的黄土丘陵,山崖上没有一株树,也没有一棵草。他从植被苍茫的四川盆地来到草木稀疏的黄土高原,老是感觉眼涩口干氧气不够用,呼吸不流畅了。

大轿车开进一条小街,两边是低矮的平房,外墙是用黄土夯成的。车子向左拐了一个弯,又向右拐了一个弯,就开上了尘土飞扬的砂石公路。五三县城看来就这Z字形的三条街,还没有他家乡的东官镇那么大。

过道对面一个年轻妇女,穿着红白条纹衬衫,留着披肩卷发,微笑着对他说:“你怎么分到我们这个鬼地方来了?”

右上方说:“不是大学骗了我,就是轻工厅骗了我。”

“地方有点偏僻,漂亮姑娘很多,”易校长说,“我帮你介绍对象,早点把家安下来。”

右上方说:“我在四川有女朋友了。”

车子左拐穿过铁路桥洞,向着一个大门开去。左门柱的木牌白底黑字:五三毛纺厂;右门柱的木牌白底红字:中国共产党五三毛纺厂委员会。

易校长请司机把大轿车开到3号楼。3号楼共三层,红砖墙,白砖缝,很好看。易校长和火老师、木老师抬行李上三楼,右上方背军用挎包,抱铺盖卷跟着。房间大约十六七平方米,摆了两张单人床。右边床上铺陈齐备,木老师坐了上去。左边床板是空的,就是他的了。

八月中旬,他在四川早就汗流浹背了,在这里只出了一点毛毛汗。

傍晚,右上方跟着木老师去吃晚饭。他们穿过灯光球场,绕过大礼堂,走进大食堂。师傅把面条挑进他的盅盅里,没有放作料就递出来了。木老师说这是捞面,作料要自己放。捞面不好吃。

早晨,右上方带着调羹吃稀饭。但是,食堂只卖馒头、面包和油条,还有小菜。不好吃。

中午,食堂没有干饭。炒肉菜多肉少,加上缺乏作料,肉片白惨惨的,看着腻人。馒头、肉片和洋芋丝,他都只吃了一半。

木彬介绍,少数早晨煮一点小米粥,少数中午煮一点米饭。

星期日早晨,右上方到盥洗室洗了脸回来,木老师还没有起床。他看手表八点过了,就叫醒木老师吃早饭。

“哎呀,忘了告诉你,”木老师眯缝着眼睛说,“节假日只吃两顿,上午九点、下午四点才卖饭。”

他走到床边坐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陇海线由东向西穿过五三县城,然后转向西北,把毛纺厂一分为二,西南边是生产区、办公区和单身宿舍区,东北边是家属区和子弟学校。早晨八点上下班,东区和西区的人群,迎面跨越铁路,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右上方留下来教书,就要踩着碎石、枕木和铁轨,每天跨越四次,感觉有些新奇。

家属区东侧就是子弟学校。一道红砖墙围成一个大操场,形状不规则,砂土地面,有两个沙坑和四个篮球架。北侧是两层教学楼,过道两边分布着教室和办公室。

在二楼阳台上,木老师说:“东边就是渭河。”

右上方看到一条水线,说:“就是成语泾渭分明中的渭河吗?”

易校长说:“就是泾渭分明的渭河。”

渭河两岸散落着没有收完的小麦、刚好成熟的玉米。河谷海拔一千五百米,气温低,日照弱,庄稼生长期长,比四川晚熟两三个月。

厂办公大楼是一幢三层楼,位于生产区和单身楼之间。组织科在三楼,右上方把分配介绍信递给口科长,口科长又递给对面的汪副科长。

第一次在工资表上签名,右上方领到了五十四元钱。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多钱,本应该兴高采烈,可心里却充满了忧伤。

右上方把粮油关系递给汪会计,就是那个在大轿车上说分到鬼地方的年轻女人。她发给他一个月甘肃省粮票。右上方说马上要回四川,需要十五斤全国粮票。汪会计说要找科长审批。科长有一点胖,说全国粮票不多,只能批五斤。科长说的本地话,勉强能够听懂。右上方说五斤在路途不够吃饭。胖科长面无表情,说只有五斤。右上方还想解释,木老师说自己换五斤给他。汪会计换给他十斤全国粮票,其中五斤是她私人换的。

右上方到县城给父亲邮寄了十元钱。父母省吃俭用供他读书,他第一次给父亲经济上的回报。母亲长期营养不良,没有熬到他毕业,在去年去世了。

吃了晚饭,天还没黑,右上方和木彬在厂区散步。木彬比较沉默,不太爱笑;受锻炼的影响,走路喜欢左右摆动。木彬身高大约一米七,要高右上方一个头顶。

右上方说想回大学重新分配,否则就不要工作。

木老师说:“你不是报到了吗?”

右上方说:“我路费不够,报到是为了领工资。”

2

右上方找到系总支书记的家,问是大学骗了他,还是轻工厅骗了他?

书记笑了一笑,说:“我只能说中文系没有骗你。”

“请把分配文件给我看一下吧。”

“文件不能带回家,也不方便给你看。”

他请求书记重新分配,进不了甘肃省轻工厅,至少留在兰州城区的学校。

书记说大学停办了十多年,四川教师也青黄不接,但是面向基层和边疆是上面决定的,名额是上面下达的,大学必须完成任务。

他说那里没有干饭和稀饭,吃不下馒头和缺少作料的炒肉,怎么活得下去?

书记说你满脸憔悴,我也满脸憔悴,都是为了把分配任务完成。

他还准备申辩,又来了四五个学生,和他同级不同班。书记住的老式平房,当作客厅的外屋较窄。一个同学把风扇撞了一下,防护罩偏到一边,不摇头了,发出嗑嗑的碰撞声。书记赶紧往回搬,碰撞声就消失了。

这些同学也是要求书记重新分配的。他们说中文系分配的地方本身就很差了,到了那里又被分到更偏远的地方。

甘肃的公路档次高,连县级公路都是柏油路面。四川的省道和国道大多还是泥石路面,车子颠簸,速度缓慢,他辗转回到家乡。

以前没有注意过父亲的头发,右上方突然发现父亲长了很多白头发了。他问父亲收到汇款没有?父亲说收到了,中午吃的肉就是用他寄的钱买的。

肥肉是嫂嫂炒的,没有准岳母炒得好,但还是比五三毛纺厂的肉好吃。右上方介绍了毛纺厂的环境,说不想回去工作了;如果在南充找不到临工,就准备回家来务农。

哥哥抬起头说:“那你大学不是白读了?”

“我吃不下那里的饭。”

“有我当兵艰苦吗?”

“我不知道你当兵的情况。”

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只有两条途径:一条是当兵提干,一条是考上中专和大学。哥哥失败了,右上方成功了,现在却想放弃城里人的身份,自然遭到了父亲特别是哥哥的强烈反对。

父亲说:“你一个月的工资,要当我做大半年的活路。”

哥哥说:“全家人累死累活供你读书,现在读出来了,却要放弃工作,我想不通。”

嫂嫂说:“你大学生又回家当农民,不是逗得别个看笑话吗?”

村里没有通电,没有自来水。用手扇扇子散热。蚊虫叮咬。家里条件不如毛纺厂,就是吃饭没有障碍。

右上方到母亲坟前,点了几支蜡烛,烧了一堆钱纸,希望改变母亲的贫困面貌。母亲没有上过学,只认识十几个字,但是拼命支持他读书。他的成绩一直都好,母亲一直感到自豪。遗憾的是,母亲去年离他而去了,他的第一个月工资,她一分钱都没有享用到。

言雪莲从公社回到东官镇的家。右上方和她登上木板楼,进入她的闺房。

他抱住她。

她说:“大白天的,楼板响动,父母听得见。”

“我轻一点,”他说,“我忍不住了。”

“那里比我工作的公社还差吗?”

“你们公社山清水秀,”他说,“那里坝上没长几棵树,山上没长一根草。”

“你是想抛弃我,故意骗我的吧?”

“我亲眼所见。”

吃午饭的时候,言雪莲给他挑鱼香肉丝,又给他挑回锅肉。准岳母说:“我炒菜炒得不好,该到馆子去买几份肉回来。”他说:“毛纺厂的大师傅都炒不到你的水平。”

言雪莲说:“你学会说恭维话了?”

他说:“两个省的饮食习惯不同。”

右上方说打算回来做临工,或者代课,或者做生意。他还可以写文章投稿,可能会有一定的收入。她说他不要工作,就是农村户口了,再找工作是不可能的。她说通过写文章来改变命运,那是很渺茫的事情。反正,他提出一种可能性,她就否定这种可能性。

“关键是,你是农民,我是干部,别人会笑话我的。”

“我把户口关系带回来了,可以想办法上在城镇。”

“户口跟着工作走,你没有工作,上不到城镇。”

他捧着她很有气质的脸,说:“如果我硬是不回五三工作,你准备怎么办呢?”

她的脸让他捧着,说:“我们恐怕就只能算了。”

“我们没有爱情了吗?”

“我们不顾现实了吗?”

木楼上有两间屋子,他睡大屋,她睡小屋;正式睡觉前,都在小屋度过。他们天天都要做爱。

3

右上方从东官到南充,坐短途班车一个小时。在南充住一夜,坐长途班车到成都,遇上中途堵车,用了十一小时。在成都住一夜,坐147次直快列车到五三,接近二十八小时。

右上方请木老师托朋友从兰州买回一盏台灯,请易校长托熟人从上海买回一个煤油炉。台灯、煤油炉和其他烹调用具,花费了他大半個月的工资。寝室一角成了厨房。四川油辣子是辣子油,辣椒面少,熟菜油多。五三油辣子名副其实,只用油把辣椒面浸湿。四川植物油是浓黑色的油菜油,五三植物油是淡黄色的胡麻油。四川的醋和油都是浓黑色,五三的醋和油都是淡黄色。他用玻璃瓶做四川泡菜,可以下面吃,也可以下稀饭。

陇海铁路旁边,农民出售农产品,形成了一个菜市场。右上方放学路过,顺便买好蔬菜和姜、葱、蒜、芫荽等作料。早饭和午饭没有吃饱,他晚上就炒蛋或者煎蛋煮面吃,补充一些营养。

小食堂开办了一段时间,中午可以买到米饭和小炒。小炒没有川菜好吃,但是比大食堂要好一点。小炒比大食堂贵几倍,米饭需要全国粮票。除了单身职工、厂里客人外,双职工偶尔不想做饭,也会在小食堂打米饭和荤菜回家吃。食客太少,经营亏本,小食堂后来很快关闭了。

这里工资比四川高十元,每月都有一些结余,但右上方寒暑假探亲把结余用了个精光。

右上方被叫到校长办公室。

“你还没领结婚证,还有选择的余地。”

“我们恋爱两年了,是有很深的感情的。”

易校长是部队营职转业干部,任子弟学校校长以前,是厂宣教科副科长。

易校长说:“你是人才,省轻工厅很难放你走,短期内更不可能。”

“短期内是多久,一两年,三四年?”

“三五年,八九年,谁说得准?”

“如果规定三年,我就安安心心、兢兢业业地工作三年。”

“没有明确的政策,厅长也无法给你打包票。”

“以后两地分居,我没有办法安心。”

“所以,你在厂里找人结婚,可能是更好的归宿呢。”

厂花汪茜在织造车间,父母、哥哥、妹妹都是工人,全家都住在家属区宿舍。“追求者踩断了门槛,汪茜都看不上眼。”易校长说,“你是新来的大学生,我去帮你说一说。”

对易校长的热心,右上方没有接受,也没有推辞。言雪莲说分手的态度,让右上方有些寒心。如果真的调不回去,或者长期调不回去,怎么办呢?言雪莲高中毕业,公社干部,可以往天峰县城调动;汪茜初中毕业,车间工人,沟通会不会有问题呢?

学校安排右上方教高中语文和初中历史。教语文是本行,遇到问题可以自由發挥。教历史只能照本宣科,遇到问题就捉襟见肘了。好在没有学生提问,没有出现尴尬。

三十二个初中生自动升入高中班,男生占三分之二,女生占三分之一。只有五六个学生喜欢学习,女生三四个,男生一两个。右上方比学生大七八岁,又有老师的身份,基本上可以镇住他们,课还能够上得下去。右上方更多关注热爱学习的学生,但是他们的基础比较差,短期内不可能补得起来。

右上方的汉语拼音和普通话都是自学的,他不知道自己说得标准不标准,但是同老师和学生都能够正常交流。全厂一千六百多名职工,来自很多省份,普通话普及得比较好,多数老师上课都用普通话,年纪大的本地老师才用方言。

高中语文期中考试结束,右上方回到语文组,就马不停蹄地阅卷,四十分钟就做完了。他又用了二十分钟,就把学生的分数登记完了。

他说:“高中语文分数出来了。”

广组长说:“你这么快就判完了?”

广组长五十多岁,本地人,教初中语文,几个不说普通话的老师之一。

他说:“自己出的题,阅卷就很快。”

初中历史考试结束,他又在一个小时以内完成了阅卷和记分的工作。他说:“初中历史分数又出来了。”

广组长说:“你这么快又判完了?”

他说:“自己出的题,阅卷就很快。”

第二天在操场,右上方做完第六套广播体操,问火老师高中数学考得怎么样。

火老师说:“试卷还没有看完。”

右上方说:“阅卷要这么长时间?”

火老师笑了起来,说:“慢工出细活,一快有三毛嘛。”

火东平是五三县城的人,晚上住在父母家中,骑自行车上下班。火老师大专毕业,比右上方小两岁,但是早一年参加工作。火老师用普通话上课,略带一点本地口音。

右上方说:“那我把试卷核实一遍,看有没有判错分数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火老师说,“你看广组长阅卷是不是也慢?”

右上方没有注意广组长的快慢,但是感觉他工作很勤奋,除了上厕所和倒开水,上半身都倾伏在办公桌上,不是写教案,就是批作业。

右上方觉得火老师在提醒他,以后不但阅卷,还有写教案、批作业、改作文,都要慢下来,才显得认真负责,踏实稳重。

元旦是普天同庆的节日,又是右上方的生日,现在却是一个无聊的日子。右上方睡到中午起床,炒两个鸡蛋,煮一碗面吃。他把胡麻油烧熟,加入辣椒面做成油辣子,这是吃面的主要作料。芫荽被屋里的暖气烤干了,洗干净以后又泡胀了,用菜刀切成小段,味道没有变坏,还是满口溢香。

下午三点多,木老师说:“到灯光球场去玩儿吧,可以打篮球,也可以谝闲传。”

右上方说:“什么是谝闲传?”

木老师说:“就是聊天。”

右上方说:“四川叫摆龙门阵。”

车间实行三班倒,下午四点是白班下班、中班上班的时间,灯光球场和周边道路是必经之地,成群结队的女工就成了移动的风景。右上方平时只站在单身楼阳台上远远看看,今天跟着木老师到灯光球场去近距离地观赏。

木老师加入球队,一边三人打半场。周围谝闲传的,拿着碗筷准备吃晚饭的,大概有一百多个男女围观。

右上方没有熟人谝闲传,就看木老师他们打篮球,遇到女工过路就看美女。女工有工资收入,买得起衣服,仿效兰州的潮流,比很多女大学生都打扮得时髦。她们烫了头,化着妆,年轻漂亮,充满活力,赏心悦目。

一个高挑的女子从石梯上下来,从篮球架背后穿过球场,往车间方向走去。她大约一米六三,留着中分长发,脸上化着淡妆,嘴上涂着口红。她上身穿着红色夹克,胸部两个遮檐的口袋,把乳房衬得高高的;下身穿着白色直筒长裤,看起来非常性感。木老师正在三大步上篮,眼睛却在看女子的背影,结果把球投歪了,篮圈都没有碰上,引起人群一片哄笑。

高挑女子脸腮轮廓分明,又漂亮又有气质,木老师也许认识她,但是右上方不好打听。

4

易校长的椅子上坐着韦副校长。右上方准备回语文组办公室。

韦副校长说:“右老师,你不准备说点什么吗?”

右上方说:“等易校长来了一起说吧。”

韦副校长说:“易校长不会来了。”

胖胖的半老师走了进来,坐在韦副校长的椅子上。她说:“韦副校长已经升为校长了。”

右上方说:“哦。”

韦校长说:“半老师被厂党委提拔为子弟学校党支部书记了。”

右上方说:“哦。”

韦校长说:“你总该对我们说点什么了吧?”

木彬老师对领导不感兴趣,原来就不喜欢韦校长和半书记,所以昨天晚上没有提过学校领导的变动。据说韦校长是大学本科,学中文的,至于是什么大学,木老师说不清楚。韦校长平时老气横秋,不苟言笑;偶尔笑一下,又像皮笑肉不笑。右上方上学期都没有同韦校长单独交谈过。

右上方说:“对不起,我超假十天,给领导们添麻烦了。”

韦校长说:“这就完了?”

右上方说:“还要说什么?”

半书记说:“算了,刚来不习惯,以后改正吧。”

“谢谢。”右上方走出校长办公室。

厂里进行干部制度改革,易校长没有大学文凭,必须把位置让给韦校长。易校长回宣教科继续当副科长,保留正科级政治和经济待遇。

右上方说:“半老师是初中生,教小学低年级数学,怎么一步就提为书记了呢?”

木老师说:“谁知道呢。”

职工学校是临时成立的,对青年职工进行补课和培训,让他们达到初中或者高中毕业的水平。职工学校老师不够,右上方被借去教高中语文。

学生东倒西歪,声音嘈杂。多数人不想学习,但是不来要算旷工,要扣工资和奖金。在上课前,右上方说先点名,一是考勤,二是认人。

点到名册最后,他叫:“汪茜

(qiàn)。”

没有人回答,大家转头互看,像在帮助寻人。

他提高声音又叫:“汪茜(qiàn)。”

一位女子站起来说:“右老师,我叫汪茜(xī)。”

她脸腮轮廓分明,就是穿红夹克和白裤子,从篮球架后面穿过灯光球场的高挑女子。

“对,两个读音,”他说,“名字一般都读茜(qiàn)……”

她说:“我觉得汪茜(xī)好听。”

他说:“你在哪个单位?”

她说:“织造车间。”

易校长介绍的对象就叫汪茜(xī),就在织造车间。他当时的态度模棱两可,没有问名字是怎么写的。

在多音字解读的插曲之后,职工们的注意力好像都集中了,课堂纪律好像也比以前好多了。

右上方心里很愉快,课也讲得更热情、更流畅了。他的眼光偶尔从汪茜脸上扫过,但是多数时候她都没有看他,而是在埋头记笔记。

右上方从一楼找起,在三楼楼梯口看到了宣教科的牌子。办公室只有一个人,正好就是易校长。

右上方说早就想来看望易校长,今天才找到一个恰当的时间。他说感谢易校长到火车站接他,感谢易校长从上海买煤油炉,感谢易校长介绍对象汪茜,感谢易校长上学期的一切照顾。

“一切都过去了。”易校长说,“怎么样,韦校长比我领导得好吧?”

右上方说:“你们都领导得很好。”

易校长上学期坚持要介绍汪茜,但是一直都没有反馈结果。

易校长问韦校长是怎么工作的,老师们有什么情绪没有。

右上方说学校没有什么变化,至少他没有看出变化。

易校长说:“韦校长也一点变化都没有吗?”

右上方说:“韦校长的官架子比原来大了。”

相对无言。几次冷场。

易校长一句话都没有提到汪茜,也没有提到任何介绍对象的事情。

右上方告辞,易校長送到门口,还是没有提起汪茜的名字。

右上方慢慢地下到二楼,慢慢地下到一楼,慢慢地走出办公大楼。

5

六月很快就到了,言雪莲准备来厂结婚。

木老师没有地方可去,右上方必须另找房子。广组长说他们15栋还有两套空房子。

胖科长说:“你老婆不是厂里职工,不符合条件。”

右上方说:“我只是借住到放暑假,不是要你分配给我。”

胖科长说:“夫妻双方都是本厂职工才能住家属宿舍。”

“我女朋友从四川过来结婚,”右上方说,“如果厂里借一套房子,她的心里会高兴一些。”

胖科长说:“那是你的事情,她不该厂里管。”

右上方问木老师和火老师,他们都说找不到熟人去说情。

火老师说:“请学校出面协调,看能不能借出来。”

右上方向韦校长汇报,请他出面向胖科长借房子。

“学校和后勤科是平级,我和胖科长也是平级,”韦校长说,“所以我去说了也等于零。”

右上方找到组织科。

口科长说:“你写一个申请吧。”

他写了一份借家属宿舍结婚的申请,并把暑假前还房也写清楚了。

口科长说:“你回去等消息吧。”

第二天上午,韦校长叫人把右上方叫到校长办公室。韦校长说,组织科来电话叫他抽空去后勤科。右上方上完两节高中语文,就走出学校,跨过铁路,走进厂区小门,走进胖科长办公室。

胖科长没有请他坐,他主动坐到木头椅子上。

胖科长一张冷脸,说房子可以借给他,但要暑假才能腾空。右上方说15栋2单元2楼还有两套空房子。胖科长说那已经分配给别人了。

“我本来希望女朋友留下好印象,以后动员她调到厂里来,”右上方说,“现在借一套房子结婚都做不到,我以后怎么说服她呢?”

胖科长意外地笑了,说:“她调不调来,你调不调走,对毛纺厂有影响吗?”

胖科长说的实话,但还是刺痛了他。他走到门口又回头,恨了胖科长一眼,说:“你怎么当上科长的?”

“你说啥?”胖科长冲到阳台上想打他。他侧身做出一个弓箭步,两手举在胸前,准备抵挡和还击。他寒假在成都配了一副新眼镜,是镀铬镜架和变色镜片。他害怕眼镜被打烂,划伤冷峻白皙的脸,但又不好意思逃跑,必须进行自卫还击。还好,汪会计急忙出来劝阻,把胖科长拉进了办公室。

右上方噔噔噔地走进长厂长办公室。长厂长指了一下办公桌对面,右上方坐到木头椅子上,把借房的曲折过程,包括差点和胖科长打起来,都简要地说了一遍。

长厂长说:“你确定15栋2单元还有两套空房子?”

右上方说:“我确定。”

长厂长说:“你回去等消息吧。”

第二天上午,韦校长笑眯眯地走进语文组。韦校长从来都是叫人把要找的人叫到校长办公室,没有看见他亲自到别人的办公室去找过别人。韦校长把钥匙放到办公桌上,说:“这是新房钥匙,你去收拾一下吧。”

右上方想问钥匙是谁拿来的,但是韦校长已经走到门边,又回头说:“右老师,如果需要帮忙,给我报告一声。”

右上方说:“谢谢。”

从厂大门出去,钻过铁路桥洞,跨过砂石公路,可以看到小型百货商店。右上方就是在这里买了锅碗瓢盆,买了牙膏、牙刷、肥皂、香皂和洗衣粉,买了菜刀和剪刀,买了煤油。

在毛纺厂周边,没有一家餐馆。但是在铁路菜市场,除了肉类和蔬菜,还有一些小吃摊,比如酿皮子、面条、豆浆和油条等。在中午和下午,人们跨越陇海铁路,就顺便买菜、买肉、吃小吃,很要热闹一阵子。

酿皮子由面皮和面筋组成,属于凉拌快餐食品。卖酿皮子的是一个紫红脸蛋、络腮胡子大叔,一根扁担担两个箱子,摆成一个货摊。大叔这种红脸蛋,是较强紫外线长期照射形成的,不管男女,戏称为“红二团”。别人吃过的碗筷,他不用水洗,只用抹布擦一圈,看不见油渍了,就给第二个人吃。抹布约有七八十厘米长,白底色变成了淡黄色;右上方没有看见他洗过,就翻来覆去地交替着擦拭。他向厂里要水不很方便,就索性不洗碗筷了。但是,这没有影响红脸大叔的生意,吃客有时候还要候轮子,还要站着等、站着吃。右上方每天跨过陇海线,都想尝尝酿皮子的味道,但是看到碗筷都不洗,又迟迟不敢下嘴。

一天下午放学,右上方还没走拢铁路,就看到一个坐着的背影很好看。从长发、腰身和臀形判断,她就是汪茜,坐在小方凳上吃酿皮子。旁边还有折叠小凳,他就挨着她坐下。汪茜侧脸看见他了,说:“我没有见过你吃酿皮子呢。”

“以前没有吃过,今天尝尝味道。”

“很好吃,甘肃名小吃呢。”

“哦,好吃我就经常来吃。”

红脸大叔把碗递给他,他吃了一筷子,香辣味很像川北凉粉,果然很好吃。想到碗筷没有洗,只用抹布抹了一圈,他又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说:

“我马上要结婚了。”

“那个四川姑娘?”

“你怎么知道的?”

“你想回四川嘛。”

汪茜吃完了,打开手包付钱,对红脸大叔说:“我帮右老师一起给了。”

右上方急忙掏钱帮汪茜给,但是红脸大叔不收,他就不好硬给了。他说:“谢谢你。”

“祝贺你。”说完,穿着红色长裤的汪茜往家属区走去,体态性感逼人。

一个漂亮姑娘帮他付饭钱,很多人都盯着他看。右上方扬头对红脸大叔说:“再来一碗。”

红脸大叔用他的碗,加入面皮和面筋,又加入蒜水、辣椒、姜粒和葱花等作料,拌匀后递给他。这一碗他吃得很慢,想吃出异乡的味道来。

汪茜坐的小方凳被一个男人坐了。右上方站起来,跨过铁轨,踱回单身楼去。

右上方去五三站接上言雪莲,先带到15栋2单元看新房子,下午才带她到单身宿舍。

木老师见了言雪莲,笑着说:“四川姑娘长得漂亮,身材苗条,细皮嫩肉。”

他说:“还凑合吧。”

她打了他一下,笑着说:“谢谢木老师。”

右上方想露一手,煮了一锅稀饭,炒了一盘番茄鸡蛋,又炒了一盘野蘑菇

她说:“味道和四川不一样,还是很好吃的。”

右上方说:“你第一次吃到胡麻油和五香粉。”

他们回到家属宿舍,她说:“你每天上班都要从铁路上过吗?”

右上方说:“我每天四次踏过著名的陇海线,中途有事还要追加几次。”

“那你多了不起呀。”

洗漱以后,他迫不及待地要做爱,她积极配合,水乳交融,极尽狂欢。

他们还没有领取结婚证。据说保卫科爱管男女之事,他害怕找他的麻烦,就还是回到单身宿舍去睡了。

一位副镇长让他们填了一张表格,就发给两张盖着公章和钢印的结婚证,一张右上方写在前面,一张言雪莲写在前面。结婚证用厚纸片做成,对折成四页,封面和封底是红底黄字,分别印着结婚证和毛主席语录;封二和封三是黃底黑字,分别写着姓名、年龄,印着《婚姻法》条文。他们都是二十五岁。颁证机关是“五三县城关镇人民政府”,发证日期是“一九八三年六月八日”。

他们把生活用具搬到家属宿舍,过起了新婚生活。

几个老师和同学要给他们举行婚礼。他推辞了几次,他们执意要来,就只好同意了。老师们到铁路菜市场买了荤菜和素菜。右上方到百货商店买了糖果、水果和瓜子。厂化验室宁莉剪了一个红双喜。女学生串了一个彩纸门帘。十七个人把客厅都站满了,几个学生又到教室借了几只独凳来。

言雪莲炒了青椒肉丝和回锅肉等荤菜,拌了一个五角点凉菜等,煮了一锅米饭。

教英语的汪天一说:“四川媳妇人长得漂亮,菜也炒得好吃。”

右上方事先说好随便闹一下,有一个意思就可以了。他们介绍了一下恋爱经过。汪老师用一根线吊着一个苹果,叫他们不能用手,只用牙齿去啃。他们啃到了是笑声,没啃到也是笑声。木老师和火老师跟着趁火打劫。宁莉挨着木老师坐,不时转脸看他的侧面。体育组长石老师四十多岁,不停微笑,没有起哄。

“右老师才来的时候,”高中女生上秀秀说,“我还给他介绍过对象呢。”

大家很惊奇,盯着上秀秀,又转向言雪莲。

言雪莲笑着说:“你怎么想到给右老师介绍对象呢?”

上秀秀说:“我想右老师留下来,不要回四川了。”

言雪莲说:“你这么活泼、漂亮,不会把自己介绍给右老师了吧?”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

上秀秀说:“我太小了,还不懂事呢。”

大家又是一阵笑声。

右上方说:“秀秀喜欢的是英语老师。”

大家的眼光又在上秀秀和汪天一的脸上来回扫描。汪老师的脸黑黄黑黄的,长着几颗青春痘,说:“不要开玩笑,韦校长知道了不得了。”

又是一阵欢快的笑声。

放暑假了,右上方和言雪莲去旅游。他们在五三站中途上车,和右上方回四川一样,自然都没有座位,一直在过道里站着,连上厕所和打开水都难得挤出去。车厢里温度非常高,他最擔心妻子出问题。他想去找开水,但是盅盅在提包里取不出来。

听临近座位上说四川话,他们从新疆打工回来。其中一人三十多岁,面容和善,右上方问他带盅盅没有。他领会右上方的意思,说马上去打一盅开水,就从人丛中慢慢挤过去,过了好长时间,打了大半盅开水回来,递给右上方,右上方喝了几小口,又递给言雪莲喝。右上方和言雪莲都向他表示感谢,他说不用谢,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他们在西安、郑州和开封各玩了两天。“牛奶白糖冰糕嗷”,郑州大嫂的叫卖声很特别:糕字是升调,嗷字是降调。他们在旅馆遇见一个许昌姑娘,人很豁达,口音和吆喝声不一样。

言雪莲的姑姑在中原油田,驻地在兰考县远郊。他们请表妹做向导,骑自行车到坝头大堤上,第一次看见了水面平静、暗涌强悍的黄河。

北京清泉浴池。在大澡堂里洗澡,在大厅床上裸睡。右上方开始难为情,但是大家都在裸睡,他也不好标新立异穿衣服,睡着了四仰八叉也管不了。言雪莲说女澡堂也是裸睡,她害怕别人说她土气,也不好意思穿着衣服睡。

毛纺厂抽水房有一个北京知青,姓小名成,和右上方都是文学爱好者。小成的妹夫甘作家住在西单北安里,是四合院中的一户人家。小成的妹妹高个子,长头发,穿着天蓝色连衣裙。她看了右上方带去的小成的信,就热情地邀请言雪莲住在她家。一间大卧室,一间小厨房。甘作家到神农架采风去了。清泉浴池凉快又便宜,右上方继续住在那里。

小成妹妹特意买了朝天椒炒肉,他们吃得很高兴。炒锅洗净以后,小成妹妹炒菜吃,结果还辣得受不了。她坦率地介绍了几桩北京轶闻,比如有一对夫妇很开化,男的是评论家,女的是导演,各自在外都有情人。右上方大开眼界,只在外国小说中读到过这样的夫妇。小成妹妹的漂亮和热情让他们感到很温馨。

他们在王府井中国照相拍结婚照。她穿着白色婚纱。他第一次穿西服。他们只照了三张:一张黑白站姿、一张黑白坐姿、一张彩色坐姿。在中国最著名的中国照相拍摄结婚照,将是他们一生的荣耀。

甘作家回家的时候,他们的行程接近尾声。右上方和甘作家做了短暂的交谈,向甘作家请教了一些问题。这是右上方见到的第一个作家。

回到四川南充,立感暑热难当。暑假临近结束,准备返回五三,右上方不知怎么发烧了,被迫住进东官镇上的区医院,连续输了几天液,才勉强好起来。但是,又超过了十天假期。

6

韦校长问:“你这次找什么理由呢?”

右上方把住院证明放到他的面前。

韦校长说:“要县级医院的证明才有效。”

右上方说:“离县医院二十公里,我没有走拢可能就死了。”

工作满一年,应该转正了。只有转正了,才能申请调动。右上方一等再等,没有转正的通知下来,到组织科去问,口科长说:“你回去等消息吧。”

到了十一月,转正批文还是没有下来。右上方万分焦急,又万般无奈。

实在吃不下食堂的馒头,右上方就煮一顿面条吃,营养实在不够了,就借火老师的自行车,到县城最大的餐馆五三食堂吃一顿炒菜和米饭。

右上方同妻子的通信,还是半个月一个来回。

除了偶尔放一场电影,没有任何娱乐活动。他的业余时间,只能看书、洗衣服、睡觉。

一个好消息传遍全厂上下,厂工会和厂团委发出启事,每个星期六晚上在大礼堂举办舞会。虽然有些年轻老师掩饰着兴奋,但是看得出脸上的期待。木老师、火老师和汪老师都是单身汉,对参加舞会都跃跃欲试。

右上方星期五下午去澡堂洗澡,星期六中午理发、下午擦皮鞋。还是大学毕业前和女同学跳过舞,一年多时间都没有跳舞了。也许在舞会上能够碰到汪茜。以前三班倒,汪茜的轮班时间好记;现在四班三运转,有时候就记错了,汪茜穿越灯光球场的时候,右上方就观赏不到她的绰约风姿了。只有等到再次看到她,才能重新推算她的过路时间。

平时没有机会交往异性,跳舞就是最好的机会。终于挨到星期六下午,一个坏消息又传遍全厂上下。大礼堂贴出告示,舞会暂时取消了。

期盼下周星期六,举办启事没有出现。

下下周星期六,举办启事还是没有出现。

在操场上,半书记问右上方业余时间怎么过的,他说煮饭、看书、洗衣服、睡觉。她问会不会跳舞。他说会跳一点。她问在大学没有学会吗?他说大学舞会引起争议,一级一级请示,上面说不提倡,也不反对。学生会和团委理解就是反对,就不怎么组织舞会了。

半书记说:“有些工人跳得很好呢,是从兰州学回来的。”

他问:“周末舞会怎么突然取消了呢?”

“你没看报纸、听广播吗?”半书记笑着说,“男男女女勾肩搭背,还不产生精神污染?”

“这就是精神污染吗?”

“精神污染还是轻的,偷婆摸汉就严重了。”

“那你还套我的话?”

“我们就是谝闲传嘛。”

转正批文终于来了,工资涨到每月六十三元。组织科向东官区医院发函调查,耽误了两个月;厂部研究又耽误了两个月,一共延迟了四个月。虽然住院是真的,厂里还是当作缺勤,几次超假相加,延期转正一个月。

右上方无暇计较延期时间,连夜向组织科写了调动申请书:一是解决夫妻两地分居,二是照顾年迈的父亲。学校没有阻挠就签字同意了。韦校长害怕挨批评,叫右上方自己上报。

右上方担心口科长不接收,但是口科长翻了翻就接收了,说:“你回去等消息吧。”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既没有等到电话,也没有等到口信。右上方内心焦虑,又毫无办法。上课的间隙,右上方就往组织科跑,催问调动的进展。口科长态度很好,不是说报到党委了,就是说正在研究。因为一直没有进展,右上方怀疑他没说真话。但是他不敢公开质疑口科长。

右上方发现汪副科长有一个特点:在单位找他,他喜欢打官腔;在家里找他,他容易说实话。右上方在食堂吃的馒头和素菜汤,刷了牙,洗了脸,就去汪副科长家。汪副科长给右上方泡了一杯花茶,把陶瓷茶杯放在茶几上,他们坐在茶几两边的单人沙发上。汪副科长问:“四川的接收单位找到没有呢?”

“早就找好了,是一所石油技校。”

“你叫技校先给厂里发商调函,我们收到商调函才能进行研究。”

右上方找了口科长三四次,口科长都没有给他说操作程序。右上方也在组织科单独找过汪副科长,也没有给他说过这个操作程序。就是说,调动程序根本没有启动,两个月时间白白地浪费了。

右上方爬上办公大楼三楼,电话总机室正好是任姐值夜班。任姐三十多岁,是一位军嫂,也住单身宿舍,自然和右上方认识。任姐接通了言雪莲公社的电话,辗转找到了言雪莲。右上方叫言雪莲请东官技校尽快向毛纺厂发出商调函。

当东官技校的商调函发出来时,五三毛纺厂子弟学校就放寒假了。一个学期过去,调动才缓慢起步。右上方看着飘落在衣袖上的六角雪花,觉得自己就像雪花一样苍白无力,除了期盼、催促和等待,没有任何办法。

寒假期间,在言雪莲的床上,他们天天做爱。她三番五次地问:“你的女学生给你介绍的什么对象?”

“上秀秀十六七岁,还不懂事呢,”他说,“所以我没有答应。”

“女学生没有把她自己介绍给你吗?”

“汪老师喜欢上秀秀。”

“上秀秀很漂亮的,你对她动心没有呢?”

“她结婚年龄还早,我哪里等得了那么久?”

她紧紧地抱着他,说:“你必须说一个秀秀给你介绍的对象。”

“你要我编一个谎言吗?”

“谎言也可以。”

“秀秀给我介绍的汪茜。”

“汪茜是干什么的?”

“织造车间的工人。”

“长得漂亮吗?”

“公认的厂花。”

“比秀秀还漂亮吗?”

“比秀秀漂亮两倍。”

她突然笑起来,身子放松了,说:“两倍是怎么计算出来的?”

他也笑起来了,说:“我目测出来的。”

“你和汪茜拥抱过没有?”

“拥抱过。”

“你和汪茜接吻没有?”

“接了吻的。”

“你和汪茜做爱没有?”

“没有做爱。”

她身子又绷紧了,说:“你必须说和汪茜做过爱。”

他也把身子绷紧了,说:“最后一步,没有做到。”

她没有再说话,胳膊从他身上放开,身子完全松弛下来了。

他提前完成最后程序,身子也松弛下来,瘫痪在她的身上。

右上方继续教高中语文和初中历史。除了寒暑假超假之外,他对教学非常认真,这样才对得起无辜的学生。不敢说所有学生都喜欢他,至少大多数都是喜欢他的。

调动没有着落,他静不下心来学习。他把业余时间全部用来跑调动。晚上,汪副科长态度很好,叫老婆给他泡了一杯花茶,端到茶几上。

汪副科长说:“商调函报到了厂部,可能司书记不放你走。”

右上方问:“汪科长,调动究竟有哪些流程呢?”

厂里要向厅里申报,附上技校的商调函和他的申请。厅里批准了,厂里再向技校发送他的档案。技校收到档案,再向厂里发出正式调令。厂里再向厅里上报,厅里最后同意了,就向四川技校开出调动介绍信。他就凭调动介绍信,办理户口关系、粮油关系和党团组织关系等迁移手续。

右上方嗫嚅着请汪副科长说慢一点,又借了纸和笔把程序记录下来。

右上方问:“厂里还没有向厅里报送我的调动材料?”

“对呀。”

右上方说:“请你帮我向司书记说说情,可以吗?”

“小右哇,你高看我了。”汪副科长笑着说,“我在司书记那里没有多少分量。”

“那怎么办呢?”

“你自己去找司书记。”

“你说话都不管用,我说话就更不管用了。”

“这是你的事情,只有你自己去。”

右上方态度真诚地感谢了汪副科长。

去年七月,五三县组织高考,要求子弟学校派一个老师监考。韦校长不想去,就派右上方去。因为交通不便,右上方也不想去,但又不得不去,就这样认识了五三一中的右老师,右老师随口说过“我和司书记很熟呢”。右老师教高中语文兼班主任,司书记请他吃饭,请他多关照孙女的学习和安全。右上方决定去找这位右老师托人情。

石老师问:“你们一面之交,能成吗?”

右上方说能成不能成,都得去试一下。

木老师、火老师和汪老师都赞同。

以前生活艱难,都是父母出面求人。现在为了调动,只有他自己出面求人了。

右老师很热情,请他进屋坐。右上方掀开门帘进屋,眼镜片马上起了一层雾。煤炉上一个拐弯的大烟筒通向窗外,毛纺厂的家属宿舍也是这样。一般烧煤炉取暖的家庭都睡床,没有烧煤炉取暖的家庭都烧炕。煤炉上的壶水一直开着,可以随时泡茶。右上方在子弟学校办公室泡过苦丁茶。

右老师的外间相当于客厅,往里一条过道连接几间卧室。右老师的夫人和孩子都在其他房间。

右上方说:“不好意思,什么都没买。”

右老师也戴着眼镜,四十多岁,普通话带点湖南口音:“没有买就对了,买了也不会收的。”

右上方知道送礼难为情,又害怕不送礼办不成事情,说:“如果需要礼物,费用我来负担。”

右老师说:“我们知识分子怎么好做那种事情?”

这句话说得右上方脸上发烧。

右上方想知道右老师怎么办,心里才踏实。

右老师说:“我写一封信,叫司书记的孙女转交给他。”

右上方说:“这个办法最好了。”

7

过了两个星期,没有一点音信。

右上方直接走进了司书记的办公室。

司书记问:“你有什么事?”

右上方说:“司书记,请您批准我调回四川吧。”

司书记说:“你自己不来找我,都是外人来找我。”

火老师自告奋勇找过司书记,司书记说他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右上方说:“那右老师的信,您收到了吗?”

司书记反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去年高考监考认识的。”右上方说,“他说您的孙女在他的班上读书。”

“你自己为啥不来找我?”

“我害怕先来弄僵了,就没有办法补救了。”

司书记才想起让他坐下。

“你和老婆两地分居,组织上会考虑的。”司书记说,“但是你的思想好像有些问题嘛。”

右上方看着司书记的脸,说:“什么问题?”

司书记坐过十多年监狱,去年才平反释放出来。他犯的什么事,学校老师都说不清楚。

“你好好工作,本学期结束,厂里向厅里请示,放你回四川去。”暖气开得很大,司书记的脸被烤得黑红,“能成吗?”

右上方背上也出汗了,说:“能成,可以。”

职工医院组织体检,抽血、照光、听诊。学校几个人转氨酶高了,就是患了肝炎,被要求住院治疗。

右上方毕业前体检没有问题,肝炎是毕业后染上的。广组长说右上方是怄气伤肝。右上方说自己没有怄气。广组长说右上方情绪好的时候不多。右上方吃不惯馒头和粗粮,又一直忧虑调动,情绪肯定不好。

汪天一是兰州人,成天笑嘻嘻的,也患了肝炎。广组长说汪老师也许有其他不开心的事情呢。右上方猜测汪老师患了单相思,他喜欢上秀秀,上秀秀一直推托“我还小呢”。

县人民医院在县城解放路,右上方和汪老师一起去复查。右上方找到护士易冰,易冰推荐了一位老中医。县医院化验结果,他们的转氨酶还是超标了。老中医说致病原因一般有二:一是心情不好;二是缺乏营养。老中医在医学杂志上发表过论文,和广组长的观察又比较吻合,右上方相信他的水平,自己两条都犯了:吃不好饭,缺乏营养;忧虑调动,肯定怄气。

右上方是通过北京知青小成认识易冰的。右上方和小成喜欢写小说。易冰喜欢写诗。易冰比右上方小两三岁,比小成小十多岁。易冰单住一间寝室,在县医院三楼上。一张单人床、一个小方桌、两把靠背椅,屋子就摆满了。小成和右上方有时候一起来玩儿,然后右上方回厂,小成留下过夜。小成和易冰都是单身,但是不准备结婚。一旦有机会,小成就回北京。易冰也是四川人,和小成同居以后,就随遇而安了。

右上方想就在县医院住院,但是住院费厂里不能报销。

8

右上方在父亲家里住两三天,又在妻子家里住三五天,几个轮回过去,暑假就所剩无几了。

右上方说:“爸爸,你自己多保重。”

“你在外省多保重。”父亲说,“你调不调得回来嘛?”

右上方说:“我也晓不得,一直在跑调动。”

言雪莲怀孕了。离开南充前夜,右上方住同学家,为的是带言雪莲在市里打胎。同学在市中心医院,老婆在外地工厂,休假才能回家。只有一间宿舍,是医院分配的,同学睡在临时搭建的小床上,他們睡在同学的大床上。

右上方无法放弃最后一夜,言雪莲有些怕羞,但是也充分配合。大床是组合床,很时髦,但是稳定性差,无论动作多轻,都无法避免摇动。同学作为过来人,肯定听得懂响声。

一把落地式电风扇,由于摇头角度的限制,主要受风面在大床,小床吹得到一点。

屋子只有十二三平方米,三个人很晚都没有睡着。

上午上班,同学找了技术好的医生,给言雪莲做刮宫手术。右上方在楼道等待,害怕手术出现意外。终于,言雪莲出了手术室,右上方扶她坐在长椅上。

“一伙实习生围着看,羞得我不敢睁眼睛。”

“女学生吗?”

“男女都有。”

“那你多享受。”

“痛死我了,还取笑我。”

“就是分散你的痛苦。”

言雪莲的衬衫被汗水湿透了,他拿出一件新衬衫,就在楼道里帮她换上。她马上要回东官镇休息,坐班车一个小时就到了。右上方将乘坐长途班车到成都,再转147次直快火车回五三,又要经过三天的旅途煎熬。

言雪莲问,不向你的同学告别吗?

右上方说他的科室远,已经道过谢了。

第三学年开学一个月后,五三毛纺厂收到轻工厅的批示,同意把右上方的档案发给四川石油技校。

右上方奔到厂部总机室,请军嫂任姐帮他接通长途电话,告诉言雪莲毛纺厂向东官技校发送了他的档案。

过了一个星期,右上方刚回宿舍放下碗筷,就听到单身楼下有人重复地大喊:“右上方,接长途。”

右上方答应一声,急急忙忙跑下楼,跑上三楼总机室,拿起耳机听电话。言雪莲告诉他,东官技校收到档案以后,就用挂号信把正式调令发往毛纺厂了。

第二天一早,右上方赶到组织科,请口科长收到调令后,就给他开调动介绍信。

口科长说要上报轻工厅开介绍信。

右上方说:“我的档案不是由厂里发到四川的吗?”

“档案原来就在厂里,介绍信要通过省上才有效。”

高中班教室的锁孔被堵塞,窗玻璃被砸碎,黑板擦被藏匿,日光灯启辉器被拔走。上课被迫中止。保卫科科长来学校作报告,骂不听话的学生是臭虫,还是不起作用。保卫科抓不到现行,也找不到证据。

一群高中生去厂部要求招工,他们毕业考不上大学,甚至考不上中专,所以要求提前上班挣钱。厂部不堪其扰,征求家长的意见。三十二个家长有三十个支持解散高中班。

厂里向厅里申请了五十个临时工名额,把高中生先招为临时工,等以后招工指标下达了,再转为正式工。高中班的带课老师由子弟学校和职工学校调剂安排。

一天晚上,上秀秀找到单身宿舍,请教右上方,照她现在的成绩,毕业时能不能考上大学。

右上方说:“就算成绩很好,临场也有变数,我说不清楚。”

“我想去县一中插班,不知道会不会收我。”

右上方说如果真的想去,他可以帮她问问。

下午放学,上秀秀在学校门口等他,说她爸请他去家里吃饭。他推辞不去,上秀秀就撒娇,挽着他的胳膊往家里拉,他就只好答应了。

上秀秀十八岁了,夏天又长高了一截,穿着流行的喇叭裤,青春气息扑扑地往外散发。

上秀秀的爸爸是动力车间的工程师,态度谦和,满面笑容。他们坐在茶几两边的单人沙发上。上秀秀给右上方泡了一杯绿茶,放在茶几上,然后坐在旁边。右上方喝了一口茶,很烫,也很香。

“你们先去联系县一中吧,”右上方说,“不行的话,我再去问问情况。”

“我没有同地方上打过交道,”上工说,“就请右老师帮一个忙吧。”

上秀秀和妈妈把饭菜端到餐桌上,请右老师和上工过去吃饭。一盘青椒肉丝,一盘青椒回锅肉,比四川菜味道差一点,但是比食堂好吃多了。主食是米饭,四川叫干饭,他有一段时间没有吃过了。

上工说:“她们学做川菜,可能做得不像。”

“你们太好了,我吃出了家乡的味道。万一事情办不成,愧对你们的期望。”

“能成不能成,我们都很感谢。”

右上方问,能不能借用一下他家的自行车。

上工说,这是应该的,哪里是借呢?

右上方回单身楼的时候,上工和秀秀把他送过铁路才回家。

9

星期日上午,右上方骑自行车去找右老师。右老师还是很热情,问他是不是有事情。右上方跨进屋子,眼镜又被热气熏模糊了。

第一件事情是上秀秀转学。班主任有三个转学名额,正好还剩一个,可以接收上秀秀插班。右上方说她基础差一点,但是愿意学习,有很大提升空间。右老师表示喜欢热爱学习的学生。

第二件事情是请右老师给子部长写信。省经济部子部长是五三县人,探望父母时和右老师吃过饭,下过象棋。右老师说一是子部长是否愿意说情,二是轻工厅是否愿意领情。右上方说找不到更硬的关系,只有去尝试一下了。右老师说可以,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右老师准备下笔的时候,想起子老师和子部长是发小,请他写信更有效力。他们都住在校园内,右老师很快就把子老师请来了。子老师对右老师谦让了一下,就坐在方桌前,一边想一边写,终于写成了一页信:

子部长:

您的工作一定很忙。有点事劳驾您:我的一个同志在咱们五三毛纺厂工作,系四川人,大学生,要求回四川老家。目前,司书记也同意了,四川的调令也来了,一切材料已报咱们轻工业厅,请您在百忙中,抽点时间,关照一下,以便尽快批下来。

祝您工作进步、全家快乐。

子连海 呈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八日

右老师说,看了这个“呈”字,子部长好意思不帮忙吗?右上方拉开夹克衫,把信封放入里面的荷包,然后拉上拉链。

右上方请他们到街上吃饭,他们先是推辞不去;右上方说想表达真诚的谢意,他们就没有执意推辞了。

在Z字中段民主街,县政府和百货大楼是三层楼,县城最高的房子。百货大楼对面是五三食堂,县城最好的餐馆。右老师点了糟肉和乌龙头,子老师点了韭菜包子、馓饭和五角点,右上方点了回锅肉、薄馍馍卷菜和米饭。

县城商店喜欢销售四川的瓶装白酒。右上方叫女服务员拿一瓶泸州老窖特曲,她说这个酒卖五元钱。

右老师说:“这酒太贵了,换二曲吧。”

子老师说:“你到兰州跑调动,回四川探亲,钱不经用的。”

“泸州老窖特曲是四川名酒,”右上方说,“我以前也没有喝过,今天正好尝尝味道。”

右上方把酒、菜、饭钱一起付清了。他把酒倒入三个小碗,右老师和子老师各分大约四两,右上方分了大约二两。两位老师叫他平分,他说他酒量很小,今天是舍命陪君子。

荤菜和素菜陆续炒出来了。右上方吃了几筷子,比毛纺厂小食堂的菜好吃。

“子老师,你和子部长是同学吗?”

“中小学是同学,大学不是同学。”

右上方左手捏了一下荷包。

右老师接着说:“右老师,你是全国统考第一年考上的,对吧?”

右上方说:“对,一九七八年十月入学,一九八二年八月毕业。”

右老师说:“现在授予学位吗?”

右上方说:“我是文学学士。”

子老师说:“子弟学校没有高中了,你干脆调到一中来吧。”

右上方说:“我到一中还是回不成四川,意思是一样的。”

右老师说:“不管人才浪费,轻工厅不想放人。”

子老师请右上方到家去坐一坐,围着火炉喝茶、谝闲传。他感觉脸热头昏,说要赶紧回去,挨久了就要醉了。他骑在自行车上有些飘飘然,害怕栽倒在公路上。

两个小姐妹回天水市去了,汪茜就借用她们的寝室聊天。

“易校长给你介绍对象,”她说,“你嫌我是工人吗?”

“易校长不当校长了,就不帮我介绍对象了。”

“你舍不得四川姑娘,是吗?”

“我们两次闹分手,”他说,“最后还是结婚了。”

“你们分手了,会不会要我?”

“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他说,“第一个我就追求你。”

汪茜坐在一邊床上,右上方坐在对面床上。天花板吊着一盏二十五瓦的白炽灯,暗黄的光线洒落在汪茜的身上。她穿着花棉袄,黑长裤,很有气质。

“大城市流行独身主义,”她说,“我这辈子不结婚,可以吗?”

“不结婚并不表示没有性生活。”

“你怎么知道?”

右上方说毛纺厂的小成和县医院的易冰他们表示不结婚,但是睡在一张床上。

嘭嘭嘭……

汪茜打开门,汪副科长说:“右上方出来一下,我有事情给你说。”

右上方跟着汪副科长走出女单身楼,在楼门口看到两个厂保卫科的人。

汪副科长说:“你调动还要补填一张表。”

右上方问:“很紧急吗?”

汪副科长说:“当然。”

右上方又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汪副科长说:“有人看见你进了女单身楼。”

“你怎么知道敲那个房门呢?”

“我听到你的声音了。”

右上方准备返回房间,被汪副科长制止了。“你回你的寝室去,”汪副科长说,“你正在办调动,不要节外生枝,我去叫汪茜回自己家。”

右上方第一次进女单身宿舍,遇巧就被汪副科长找到了。

上午,右上方在省委大门口被拦住了。他说找经济部子部长,门卫说全体干部都在政治学习,一律不接待外来人员。

右上方就去找火东平在兰州教师进修学院工作的同学。这个同学没有关系打通轻工厅,但是可以留他住宿,节省两天住宿费。下午,右上方去找火老师的另一个同学,但是这个同学态度冷淡,后来几天就没去找他了。

傍晚,右上方去找子部长的家。他依据兰州街道图寻找,图上没有就问人。右上方轻轻敲门,子部长打开门。右上方把子连海老师的信交给他。子部长中等个儿,表情和蔼,看信后让右上方在客厅等他。他们一家人正在饭厅吃晚饭。子部长吃完饭,就到客厅来了。右上方赶紧说了几句话,表示他和子老师的关系很好。

子部长问右上方到轻工厅去了没有。右上方说害怕先去把事情弄僵了。

子部长说:“你先去厅里,能办成就这样办了,不行我再帮你说一下。”

第二天上午,轻工厅人事处。禾处长还是表情淡漠,慢条斯理,说轻工系统缺乏人才,不能放他回四川。右上方问厅里收到四川调令没有。禾处长说收到了,厅里还没有研究。

右上方问:“两个月了,怎么不研究呢?”

“去问你们基层组织吧。”

“毛纺厂设置了障碍吗?”

“我不能泄露组织的秘密。”

“那我怎么知道卡在哪个环节呢?”

“你回去等消息吧。”

晚上,右上方赶到子部长家里汇报情况。

“我帮你说一下,”子部长说,“你回去等消息吧。”

右上方又故意说起子老师,但是子部长没有询问子老师,说:“我知道了,你回去等消息吧。”

第三天早晨醒来,寒风刺骨,冰凌遍地,他的鼻尖和嘴唇都冻出了皮屑。黄河大桥和白塔山公园,他报到那年都参观过了。一天时间难挨。右上方在街道图上查找线路长的公共汽车,买票从起点坐到终点;然后照此继续,一路一路地坐下去。他既打发了时间,又参观了市容。

中午,右上方想吃一顿干饭,问了十几家餐馆,都没有米饭卖。他看到很多兰州拉面的招牌,就走进一家看起来干净的馆子。他第一次吃兰州拉面,觉得牛肉有一股膻腥味儿。他最不能吃的就是膻腥味儿,叫服务员给他加了一些香菜和葱花。他没有吃多少牛肉,但是喝了半碗面汤,补充了一些油荤。

下午,他在百货大楼逛一阵,又在街上逛一阵;在新华书店逛一阵,又在街上逛一阵,这样冷暖交替,总算挨过了一下午时间。

傍晚,右上方再去子部长家。子部长不在,他不好久待,就留了一张便条,恳请并感谢子部长帮忙:年底不到四川报到,他的调令就作废了。

晚上,右上方又顺路问了几家餐馆,还是没有找到卖米饭的馆子。天气太冷了,他的鼻尖冻麻了,嘴唇裂口了,就没有继续寻找米饭了。一家馆子卖馄饨,四川叫抄手,有牛肉馅儿、羊肉馅儿和大肉馅儿。只要有猪肉,他就不会吃牛肉和羊肉。他点了一碗大肉馅儿,但是汤里还是混入了膻腥味兒,他叫服务员加了一些香菜和油辣椒,把膻腥味儿掩盖了一下。这是几天来最可口的一顿饭,他一共吃了三碗,感觉身上暖和多了。

最后,右上方投奔毛纺厂驻兰州办事处。他听说办事处招待所不收住宿费,去了才知道现在要收了。内部职工收费不高,比住宾馆便宜一些。

厂后勤科的汪会计调到办事处办公室当主任了。她知道右上方自己跑调动,不能报销差旅费,就没有收他的住宿费。她问调动办得怎么样了,他说就剩轻工厅这一关了。

她微笑起来,很有风韵,看着舒服。她说:“小右,祝你好运,早回四川。”

他说:“谢谢汪姐。”

汪姐在睡觉前,给他抱去一床棉被,说:“火炉没有暖气舒服,深夜可能要冷。”

10

右上方点了回锅肉、鱼香肉丝和五角点,汪茜点了酿皮子、黑面茕茕和甜醅子。厨师说鱼香肉丝炒不出正宗川味儿,右上方说没事儿。厨师又说县城作料不齐,回锅肉炒出来也不正宗,右上方说炒成啥样就是啥样吧。

汪茜问他喝什么酒。他想尝尝本地酒,就打了二两白酒,他分一大半,她分一小半。菜陆续端上了桌子,右上方逐一品尝以后,觉得没有四川炒得好吃,但是比厂食堂好吃多了。五三食堂,价格最贵,他一学期能来吃两三次。

他们吃了饭出来,走过渭河大桥,到达渭河北岸,那边有西北探矿厂等中央企业。一条黄土大路坎坷不平,通向西北的韩川村。沿途的树枝都是光秃秃的,一片树叶都没有留在枝丫上。

农民的房子自成院落,成片的院落组成了村庄。走了半个多小时,到了红脸大叔家。院门像一个亭子,盖了青瓦屋顶遮雨。院坝里侧有两座房子,大房子是卧室,小房子是厨房。房子很奇特,以屋脊为界,只有前半边,没有后半边。厚墙由黄土夯成,据说冬暖夏凉。堂屋约有十二平方米,除了一铺大炕和箱柜,剩下一小块地面。

红脸大叔刚从毛纺厂回来,今天元旦,食堂不卖午饭,单身职工爱吃酿皮子,比平时卖得快多了。

右上方说:“你怎么不多做一些呢?”

红脸大叔说:“担子只能装那么多,我也只挑得起那么重。”

汪茜经常吃酿皮子,给红脸大叔说想学技术,他以为她开玩笑,就答应了,没有想到今天跑到家里去了。

红脸大叔叫他们上炕坐。他说从凌晨累到现在,没有力气了,准备马上睡觉。他说只能明天凌晨再做,汪茜可以看到他的全部做法。

汪茜说:“我们要等一夜吗?”

红脸大叔说:“里屋的炕我们五个人睡,堂屋的炕腾给你们两个人睡。”

汪茜脸上的酒晕还没有散尽,这一下子就更红了,她用两只手整理头发,把脸遮住一部分。

汪茜看着右上方,等待他表态。

右上方去年逛天水市、游麦积山,在同事的父母家里睡过炕,四个小伙子头朝外睡一排。右上方第一次睡炕,感觉烧背,整晚都没有怎么睡着。

“我睡炕睡不着,”右上方说,“我回厂里去,你在这里睡吧。”

汪茜说:“我专门叫你来陪我学技术啊。”

红脸大叔说:“她一个人害怕,你们都留下来吧。”

红脸大叔以为他们是夫妻或者恋人吧。

院子里的核桃树光秃秃的,右上方问核桃多少钱一斤。红脸大叔说一毛钱九颗。右上方问怎么不用秤称斤数。红脸大叔说县城逢集都是卖个数。右上方数了一阵,红脸大叔复核一遍;三百一十五颗核桃,右上方付给红脸大叔三元五角钱。

走出村子,汪茜说:“你怎么买这么多核桃?”

右上方说:“五三特产,寒假带回去给父亲和岳父下酒。”

汪茜说:“一个大孝子啊。”

右上方看见了车间的烟囱和学校的红墙。毛纺厂在渭河西边,渭河在这里向南流,到了县城才往东流。如果走渭河大桥回厂,要走完一个U字形,需要两个小时;如果涉水走过渭河,估计只要四十分钟。

他们穿过庄稼地,穿过戈壁滩,来到渭河东岸。右上方选了一个浅滩,往水中扔了两块鹅卵石,河水看起来很浅,最多淹没膝盖。沿岸水面结了冰,中间还在涓涓流淌。河床有二十米宽,可以快速走过去。

右上方不怎么怕冷,上身只穿了一件毛背心、一件厚毛衣,下身只穿了一条长裤、一条春秋裤,裤管都比较大,可以挽到大腿上去。

汪茜在这里长大,也不怎么怕冷,上身只穿一件红色毛衣、一件米白色中长呢子大衣,下身穿着黑色直筒裤,裤管比较小,挽不到大腿上去。

右上方说:“不行的话,从县城回去吧。”

“现在绕回去更远了,”汪茜说,“只能走捷径了。”

“那你把长裤脱了,过了河再穿。”

她开始脱长裤、毛裤和贴身春秋裤,然后脱皮鞋和袜子。右上方也赶紧挽裤腿,然后脱鞋袜。

右上方叫汪茜空手走前面。右上方把两人的鞋袜放进核桃袋子,然后把袋子和汪茜的裤子都挂在左肘弯上,右手空出来保持平衡。他想找树枝当拐棍,但是什么都没有。

汪茜下水了,试探着走。右上方下水时看得见鹅卵石和水草,走了几步水就浑了,只能蹚着走。开始为了走得稳,两人都走得慢,到河中线脚底就麻木了,踩到什么都感觉不出来了,想走快已经走不快了。

汪茜可能走入了一個沟槽,下意识地把大衣下摆提得很高,露出了绿色的三角裤。他想紧走几步去扶着她,但是脚下不听指挥,迈不开大步,可望而不可即。他第一次看见汪茜穿着白色长裤走过灯光球场,就看见了宽边三角裤的轮廓,只是判断不出什么颜色。

右上方说:“千万不要摔倒。”

汪茜说:“摔倒就站不起来了。”

汪茜走过了沟槽,放下大衣盖住内裤,继续保持速度。

右上方走进沟槽,裤腿下沿打湿了,也下意识地把裤腿提高。他的双脚完全失去了知觉,完全不知道踩着石头还是利刃,完全依靠意志力往前蹚。

汪茜说:“你走快点,我不敢停。”

右上方说:“不要等我,你先上岸。”

汪茜接近河岸,可以出水了,故意向前扑倒,抓住岸边的大石头,把身子往上拖,终于爬上了河岸。

右上方也接近了河岸,想仿照汪茜去抓住大石头,汪茜却把右手伸了过来,抓住他的右手,把他拉上了岸。西岸沿边水面也结了冰,把他的脚背划伤了,看得见渗血,感觉不到痛。

汪茜的身子靠了上来,他马上前倾站稳,抵挡她的冲击力。她侧身斜靠在他的胸口上,撩开大衣前襟穿裤子。她的腿是湿的,裤管又较小,费了老鼻子劲,才把裤子调整到位,最后捆好皮带。

右上方坐到靠岸的大石头上,穿上袜子和皮鞋,但脚上感觉不到东西。汪茜过来坐在他的身边,穿上袜子和皮鞋。

夕阳苍茫,四顾无人。

右上方说:“我以为会死在渭河中央。”

汪茜说:“我穿内裤死在河中,多难看啊。”

右上方说:“我二十七周岁,念悼词也顺口。”

汪茜说:“我二十四岁十个多月,念悼词多拗口啊。”

她抱住他的腰,身子微微发抖,把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

她的脸是冷的,只有嘴唇是热的。

他没有拒绝,也没有迎合。

他想把舌头伸进她的嘴巴,但是她用舌头抵挡他的舌头。

他不知道她要什么。寒冬旷野,不是热炕,他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嘴唇撤离了他的嘴唇。

言雪莲在鱼水之欢中,要他编一个女学生介绍的女朋友,他编的就是汪茜。她问他和汪茜拥抱过没有,他说拥抱过。她问他和汪茜接吻没有,他说接吻了。在一年以后,在渭河岸边,谎言变成了现实。

他说:“泾渭分明,渭河水是浑的,怎么是清的呢?”

她说:“夏天浊浪翻滚,我们坐在这里,早被浑水冲跑了。”

脚底恢复了一点知觉。他们蹒跚地走过戈壁滩、走过庄稼地,向着工厂走去。

《光明日报》刊登了一篇新闻,报道四川省天峰县委四书记破格招用人才。一个青年自学成才,四书记把他招为中学英语教师,解决工作、户口和一切关系。右上方是西南地区最著名的师范大学的大学生,四书记会不会破格招用他,一样解决他的工作、户口和一切关系呢?

右上方在万般无奈的时候,又想到了死马当成活马医。

右上方对县委机关不熟,就叫言雪莲当向导。他们从大门问到山顶,找到县委常委会议室。右上方初生牛犊不怕虎,不了解机关的规矩,直接走进去叫四书记。

四书记停下会议,把右上方带到办公室。

右上方简明扼要又重点突出地介绍自己,并出示了大学毕业证、学士学位证、毛纺厂工作证和没有发表的三个短篇小说。

四书记和右上方谈了几分钟,还要回去主持常委会议,说叫县委组织部长来接着谈。

右上方说:“我在五三县和兰州市来回奔波,至今无法知道调动究竟卡在哪个环节。”

四书记出门的时候说:“你想正常调动,肯定调不回来的。”

天部长来了,右上方把情况复述了一遍。天部长叫右上方写一个申请。右上方就用四书记的笔和纸写了一页调动申请,没有时间详细阐述理由。

天部长说:“你回去等消息吧。”

右上方心里凉了半截:这一年多时间,无论在五三还是在兰州,反复听到这句话。

春节休假前后十天,右上方过得忐忑不安。上班第一天,东官区公所一个干部找到言雪莲,转达县委组织部的电话,叫右上方去找走科长。

走科长五十多岁,身子瘦小,一条腿有点瘸。走科长问了他的基本情况,接着问他有什么工作要求。

他说:“只要是脑力劳动,到学校教书也行,在机关搞文字工作也行。”

走科长说:“你回去等消息吧。”

三月上旬,小麦长得绿油油的,蹿到膝盖那么高了。右上方一个人回到老家,陪父亲和哥嫂住了两天。

东官区公所又传电话,言雪莲急忙下乡通知,右上方立即赶到县城。

走科长说:“你到县总工会,怎么样?”

右上方觉得不真实,这么容易就找到工作了?

“你不去县总工会,那就去县委党校?”

右上方结束发愣,说:“不是那个意思,我去县总工会。”

走科长伏在桌子上写字,撕下一页厚纸,盖上公章,说:“我带你去报到。”

走科长歪歪扭扭地在前面走,右上方恍恍惚惚地在后面跟。

“我的档案袋在东官技校,县里可以发函去调取。”

“我们会安排的,”走科长说,“你的户口粮油关系等一切手续,都参照正常调动办理。”

走科长走进县委办公楼前侧的一幢小楼,把介绍信递给一位年轻人,说他是广主席。

广主席说:“单位文字工作比较薄弱,欢迎你加入我们的队伍。”

从他和四书记握手,到他和广主席握手,找到新工作,只有八个工作日。

11

三月中旬,右上方回到五三毛纺厂。言雪莲同行,直接入住厂招待所。

天峰县虽然破格录用了他,但他还是希望正常调回四川;在他逃离五三以前,想找长厂长做最后的争取,避免回四川出现后遗症。

右上方去过几次长厂长的家,特意送了他一本《经营管理之道》,是日本著名专家土光敏夫写的,右上方专门从北京邮购回来的。

右上方开门见山,请求长厂长放他回四川。长厂长说:“你的调令不是都上报轻工厅了吗?”

“厅里没有研究,原因叫问基层组织。”

“我是签字同意的,其他我不清楚。”

“司书记做了什么吗?”

“我可没有这么说。”

“长厂长,求你把他放了嘛。”言雪莲说,“每年都要探亲,孩子也不敢生。”

“我也想回东北老家,”长厂长说,“不是还困在这个山沟里吗?”

言雪莲说:“你全家人在一起,先解决我们两地分居嘛。”

“两地分居的不是他一个人。”

“有些人一时找不到接收单位,你就先放我走嘛。”

“我有接收单位,我也没有走成;你后来若干年,倒要先走了。”

言雪莲说:“长厂长的意思,要把所有人都困死在这里吗?”

长厂长说你这四川老妹儿说的什么话?

右上方赶紧拉她的衣服,阻止她和长厂长对嘴。

“他们不放你走,你还不准我说话。”言雪莲哭起来了,很快声泪俱下。

右上方暗暗吃惊,从恋爱到结婚,都没有看到她哭过,即使在吵架最激烈的时候,甚至在闹离婚的时候,她一次都没有哭过。无论她是真正伤心,还是即兴表演,他都非常难过。

右上方在请求调动的时候,很多次都要说哭了,但他总是努力地克制,巧妙地停顿,不让自己哭出来,因为他觉得,男人哭得再真都像假哭。他如果哭出来了,不但形象毁了,领导的心也是哭不软的。

“其实我早就怀疑,”右上方说,“长厂长、司书记、口科长、韦校长,轻工厅禾处长,甚至经济部子部长,你们哪些话是真的?”

长厂长说:“这和子部长有什么关系?”

“我以前从来都没有求过人,”右上方说,“现在为了调动,我到处寻找救命稻草,最后求到了子部長。”

长厂长说:“你单枪匹马,是不容易。”

上午,右上方悄悄地把行李打包,请木彬、火东平和汪天一帮忙,提前运到五三火车站办理托运。右上方害怕走漏风声,遭到保卫科的拦截,只告诉了他们三个人,回到四川再给其他朋友写信。

下午,右上方把辞职申请书呈报组织科。

汪副科长说:“你真的敢辞职吗?”

右上方说:“调动失败就辞职。”

“你别要挟我们。”口科长说,“你回去等消息吧。”

傍晚,右上方准备悄悄离开。但是,三位老师坚持要送到大轿车旁。大轿车停在铁路菜市场东侧。右上方和他们握手,又感动又担心,说:“我走了以后,厂里不会找麻烦吧?”

木老师说:“没事儿。”

火老师说:“能应付。”

汪老师说:“我不怕。”

汪茜穿着青蓝色牛仔裤,快步跨过陇海铁路,头发飘起来,神采飞扬。牛仔裤刚从兰州流行到五三,他第一次看见她穿牛仔裤的样子,双腿挺拔性感,裆部皱褶迷人。

汪茜张开双臂拥抱他,说:“再难相见了吧?”

“我記住你了。”他说,“怎么知道我要走?”

“木老师说的。”汪茜说,“我上中班,偷跑出来的。”

“独身可惜了,”右上方说,“早点儿嫁了吧。”

汪茜说:“嫁给谁呀?”

右上方说:“一个比我幸运的家伙。”

“嘻嘻……”汪茜笑着放开他。

“我叫汪茜。”汪茜握着言雪莲的手说,“祝你们幸福。”

“谢谢。”言雪莲说,“你果然很漂亮。”

汪茜说:“你知道我吗?”

言雪莲说:“名字很熟悉。”

大轿车按喇叭催大家快上车。

言雪莲和三位老师拥抱告别。他们先是愣了一下,就高兴地和她拥抱了。其他乘客很好奇,然后就眉开眼笑了。

大轿车开动了,他们隔着玻璃挥手,直至什么都看不见。

右上方说:“你怎么突然去拥抱他们呢?”

“三个单身汉更孤立了,”言雪莲说,“我替你安慰他们一下。”

右上方和言雪莲检票进站,看到上秀秀在站台上张望。

右上方说:“秀秀,你来接人吗?”

“汪老师说你要走,”她说,“我请了假来送你。”

“右老师说我考大学有希望。”

“那就太好了,”他说,“为毛纺厂、县一中和右老师争光。”

秀秀对言雪莲说:“祝老师和师娘幸福。”

言雪莲说:“谢谢秀秀,长成大姑娘了。”

“我想拥抱一下右老师,可以吗?”

言雪莲笑了起来,说:“可以呀。”

秀秀缠绕着他的脖子,他搂她的腰回应。

“右老师,我爱你,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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