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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家馍馍”蒸出来了,“好馍馍”也蒸出来了。夏自荣刷了刷墩子,洗了洗碟子碗子,就等着择菜、切肉、预装盘了,却还不见老伴儿回来。

“这老娘们儿可真是个熬煞集!”夏自荣冲着小集的方向嘟嘟嚷嚷地说,“平日里你从太阳出赶到日头西我也不管,今日不行,今日咱有公事儿啊!”

昨天晚饭前,夏自荣正在和哑巴舅划拳,电话铃突然响了。

“爷俩好啊,好就好啊……”夏自荣正划上瘾来,他打住拳声悄悄对老伴儿说,“你接,你接,是找我的你就说出去了。”

和哑巴舅划拳跟压指儿差不多,夏自荣在伸指头的同时喊出拳语,可哑巴舅无论伸哪几个指头,喊出的都是“啊……啊”,和不喊没啥区别。爷儿俩划拳限酒不限时间,一人一茶碗,输五次喝干。爷儿两个拳逢对手,有时喊上好几分钟不分输赢,一茶碗酒差不多能缠磨大半个钟头。

晚饭前和哑巴舅喝酒,是夏自荣的一大享受。每天发面、搋面,胳膊都是往下用劲,划拳时胳膊往上扬、往前伸,且左右开弓,能使劳累了一天的身子调换调换姿势,让筋骨放松放松。

老伴儿趁划拳的空隙插话说,电话是村支书董年富打过来的。他说明日乡里新上任的书记,要来咱村里转悠转悠,转悠完了到咱家吃顿晌午饭,尝尝咱那好馍馍。

夏自荣怕老伴儿丢三落四地学不过舌来,装着从外面刚回家,又给村支书挂了一个。董年富在那头儿说,乡里新上任的郭书记,明天要对咱村的困难户进行走访,中午饭店不去、酒不喝,点名到你家吃好馍馍。夏自荣前后一对照,觉着老伴儿学舌学得也算是差不多。                                                                                                    

“听说今年过年一个困难户一百块钱、十斤油、一袋子面。”老伴儿说,“咱算不上困难户,可支书、村长的常来咱家吃好馍馍,按理说也该赏咱一份。”

“要是你这号儿的当了官儿,公家钱还不都上了你那荷包里去?”夏自荣说,“村干部到咱家吃饭是看得起咱;乡里新上任的书记来咱家吃饭,更是眼儿里有咱。招待好乡里的干部,让他们挑不出毛病来,才是咱该考虑的事。”

“还能咋个招待法儿?”老伴儿说,“他们又不喝酒,尽咱那心做几个吃饭的菜,好馍馍管足不就行了?。”

  “说不喝也得多弄上几个菜准备着,兴他们不喝、不兴咱们不打谱儿。”夏自荣说,“明日你得专门为这顿饭去赶个集。”

 “不为这顿饭我也得去赶集。再有七、八天就过年了,能放住的年货谁家不早买起点来?”老伴儿边给他爷儿俩舀粥边说,“快吃饭吧,再等就凉了。”

平日里夏自荣吃完晚饭、发完面就钻被窝儿,等老伴儿刷出锅碗盆勺、喂上猪,他已打起呼噜来了。不早睡不行啊,他的第二天是从早晨四点开始的。今晚老伴儿都打开呼噜了,他的眼珠子还瞪得挺大,支书董年富的一个电话,让他没了睡意。当初从责任田里划出二亩“自留地”,为的是让家里人吃好馍馍,没想到好馍馍给他家带来了好运气,招揽下“公家馍馍”这桩大买卖,更没想到又把乡里的大书记引了来。

夏自荣一家六口种了十二亩责任田。从中挑出的这三亩“自留地”,割了麦子种棒子,鐯了棒子秸再种麦子,棒子、麦子都留着自家吃。这三亩“自留地”不上化肥、上圈粪,不打农药撒草木灰,就像当今广告词中所说的那样,种出的全是“纯天然食品”。

夏自荣家喂着猪、喂着牛,也喂着羊。猪圈连着茅房,猪把茅道里的人粪一吃、把倒进圈里的牛、羊粪一踩,踩得圈里那黑水咕噜咕噜的冒气泡儿,熏得上茅房的人还没等蹲出“结果”就想走,刚打谱儿站起来,随即出现的“新情况”又促使他不得不往下蹲。拉着这样的圈粪走在路上,谁碰上谁捂嘴——可别忘了,施进地里的肥料越臭,粮食的营养成分才会越全,蒸出的馍馍才会越香。

小麦在生长期内的主要病虫害是腻虫,夏自荣撒上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灰,把它们烧杀;棒子在生长期内的主要病虫害是钻心虫,夏自荣撒上草木灰把它们呛杀。

庄稼地里不上化肥只用农家肥,会影响粮食的产量;不喷农药只撒草木灰,也会影响产量。但对夏自荣来说,减产一半他都不在乎,他要的是粮食的质量。他家吃的棒子窝头跟黄金塔一个颜色;他家吃的发面馍馍一按一个窝儿,把指头一抬,窝儿腾地一下就弹了起来。弹起来的咋这么快?用好麦子磨出来的面有劲啊!

说到夏自荣家的面有劲,村里还流传着一个他孙子“创造”出来的小笑话:盛夏的一个晚上,全家人围坐在院中的饭桌旁喝面条儿。八岁的小孙子饭量大,别人舀一大碗他也要一大碗。早先的手擀面切多么长、下出来还是多么长,自打兴过化肥来面就没劲了,切长了白搭,下进锅里一搅和就断,断成“一拃面”、断成“四指面”(面里掺了油、掺了蛋,掺了减脆增柔剂的不算)。从种“自留地”那年开始,夏自荣家的手擀面又能和早先的手擀面相媲美了。大碗面条儿往光脊梁的小孙子面前一摆,他就不得不很“礼貌”地起身离座——面条儿太长,坐着用筷子挑不起来。

碗里的面条儿越吃越少,小孙子的肚子越鼓越大、鼓得滚瓜溜圆了。忽然,小孙子“哇”地一声尖叫,在院子里发疯似地转起圈儿来。他腆着个大肚子,脖子往后挺、手朝后伸,边转圈儿边没命地哭喊。家里人一看都吓傻了,这是得的哪路急症呀?蝎子蜇着了?可这些年让农药折腾的,蝎子几乎都绝迹了呀!夏自荣撵上他看他的头、掰他的嘴、转他的脖子,都没瞅出毛病。借着月光依次往下看,原来是肚皮上盘着一根长长的面条儿。把白面条儿捏下来后,肚皮上又显现出一根“红红的‘面条儿’”……

这笑话是夏自荣的儿媳妇在不经意中传出去的,村里人听后给出这样的评价:面条儿是长了点儿,可小孙子也实在是憨了点儿,随他娘。

夏自荣家的经济条件,在村里应当说是一般化偏下。村里人得知他比条件高的户还讲究营养时,都笑话他上穷酸。夏自荣自有主见,仍旧保留着自己的“自留地”。他说当老百姓没有别的赚头儿,也就是多吃点儿好粮食儿。

人民公社化的时候,“自留地”是社员们挂在嘴边上的一个词儿。现在村里的地都以责任田的形式分到各家各户,从自己的责任田里再划出“自留地”,就让人觉得有些新鲜了。夏自荣种“自留地”的事从本村传到邻村、从邻村又传到邻村的邻村,后来连乡里的领导也知道了。乡食堂的范司务长受领导指派,亲自找上门来,让他每天中午到乡政府大院里卖馍馍。

夏自荣抱歉地说:“我一共种了三亩自留地,打的那麦子一家人吃一年略有剩余,有点儿剩余也不能卖给你们——走个亲戚、来个朋友,给坐月子的压几封挂面,也就净下来了。”

“老夏你先别为难,我要买的馍馍不牵扯你自留地里的好麦子,用你责任田里的麦子就行。”范司务长解释说,“像你这样会种地、又这么在意地的人,同是一样的责任田,种出来的粮食定准比别人家的好、比别人家拾掇得干净,蒸出那馍馍来也一准比别人家的好吃。”

夏自荣不大爱听恭维的话,但范司务长的夸奖他听着顺耳朵:“不是我对着你吹,俺家责任田里打的粮食农药决不会超标;俺家责任田里的肥料虽以化肥为主,但土杂肥也不算很少。”

“领导已经点头了,只要能吃上干净、卫生、不用添加剂的手工馍馍,愿出比那种白得让人发瘆、软得像一团棉花的机器馍馍,高出一倍的价格。” 范司务长说,“你每天中午十一点以前到乡政府,先在书记、副书记,乡长、副乡长家的门前吆喝吆喝,然后在小礼堂门口停下,就不用再跑腿儿了。等院内没有买的了以后,再照顾照顾那些从院外往里探头儿的。”

“一天的需用量大约是多少?”夏自荣问。

“一天蒸三、四十斤面的馍馍,也就差不多了。” 范司务长说,“先用你责任田里的麦子,不够了在村里挑你相中的麦子买。”

“范司务长这么信得过我,挣多挣少就依你这一口价儿。”夏自荣知道有厚利可赚,要是省下自己送就更划算,能办不能办先探他一探,“只是……只是日子多的那树叶,这送馍馍的活我可没工夫干,你得自家来带。”

“哎呀俺那老大哥呀,你别难为我了。中午可是我最忙的时候啊!”范司务长说,“从你们村到乡政府也就三、四里地,你来来回回地权当锻炼锻炼身子骨儿还不行吗?”

“不来带,我不能签合同,你再到别的户去联系吧。”夏自荣从他的话里听出有回旋的余地,就冒险说出了这一句,说完后他的胸口扑通扑通直跳。

“老夏啊,我这活可真难干呀!上头有领导的指示不办不中;下头有你的指示不听不行,”范司务长无奈地说,“你不想锻炼,也就只能逼着俺锻炼了。”

平时家里只有一种馍馍,现在又增加了一种,就得给馍馍们起名字了。夏自荣和老伴儿商量了一下,把自己吃的馍馍叫“好馍馍”,把卖给乡政府的馍馍叫“公家馍馍”。

范司务长起初每天定下四十斤面的公家馍馍,没过多久就不得不增加到五十斤了,因为经常有亲朋慕名来乡府院内买馍馍。能推出去的就打发他们走,实在辞不掉的就卖一斤、二斤的给他。夏自荣原计划每天五点起床,加上十斤面就不得不把起床时间提前到四点。早晨早起只能用晚上早睡来添补。快睡吧,快睡吧,甭耽误了早晨起来蒸馍馍啊!夏自荣像唱摇篮曲似地自己解劝着自己,快睡吧,快睡吧……

“快起来蒸吧,都四点五十了!”老伴儿一抡胳膊拍到了他的肩膀上。

夏自荣惊得一翻身趴了起来,拿手电筒冲墙上的石英钟一照,才三点五十,正是每天醒过来的那个点。

老伴儿多说上一个钟头吓唬他,为的是把他没睡足的觉彻底吓回去。有老伴儿真好啊!上半夜睡不着、下半夜还能不往死里睡?如今又没有带响铃的那种马蹄表,石英钟又不会叫人,多亏有老伴儿这个不用上弦、不用电的“响铃”。

知道他没睡足,还拍他、叫他干啥,悄悄起来替他蒸不就行了?这可不能怨老伴儿,是夏自荣不用她。把自己的老伴儿和别人家的老伴儿比,锅上灶上的活还算干净利落,但他觉得老伴儿远不如他。过去饭屋里的事他不管也不问,老伴儿做啥他吃啥。从接下公家馍馍这桩买卖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打谱儿让她插手。明里是说她身小力薄,降不了一天五十斤面这样的重体力活,怕她弄个伤胳膊伤腰;暗里却是嫌她卫生“不达标”。

搋面蒸馍馍不是十分钟八分钟就能干完的活,这中间擤擤鼻子、小解小解的事不可避免。鼻路畅通了、小肚子舒坦了,一定不能忘了洗手。可夏自荣过去曾不止一次地发现,老伴儿在这些该洗手的时候没洗手。没洗手夏自荣也没说她,一家人常年在一个锅里摸勺,哪有那么多讲究?讲究过了就是怪癖了。但夏自荣决不允许在蒸公家馍馍的过程中,出现类似的不洗手。乡府大院的人花高价进村定户买馍馍,图的就是面好,就是干净和卫生。当时谈这桩买卖时他就和范司务长说,你买我蒸的馍馍就是相信我,我让外人蒸就是不尊重你。你可以不定时、不定期地突然来访,如发现我让外人蒸——包括老伴儿——我白送你一锅馍馍。这话通过范司务长的嘴传进乡府大院,大院里的人手拿馍馍越看越干净,越嚼越香,如今都吃上瘾来了。

自打蒸公家馍馍开始,夏自荣连蒸好馍馍的活也从老伴儿手里接了过来——反正蒸一种、蒸两种都得沾个白手。

蒸上一锅馍馍后,老伴儿便坐在灶膛前填柴烧火,在一锅馍馍与另一锅之间的这点空闲时间里,夏自荣忙着筛草喂牛、拌食喂猪,等打发畜类们吃饱了,老伴儿就咋呼哑巴舅起来吃早饭。

老伴儿吃了饭忙着去赶集,夏自荣吃完馍馍忙着蒸馍馍。蒸完馍馍还得再“替”赶集的老伴儿钻灶膛、填柴禾。

“你给俺说说,都买些啥菜呀?”老伴儿推出自行车,拿出一个自制的化肥袋子兜儿,又塞进兜里两条化肥袋子。平时赶集买啥菜,夏自荣从不过问。这一次他仍旧没问,她却问起他来了。老伴儿没见过大世面,没招待过大人物,别说咋煎咋炒了,刚打谱儿买菜就有点慌手慌脚的了。

“尖辣椒拣大的买,炒出鸡蛋来不呛鼻子;黄瓜挑小的买,凉拌出来脆生;洋柿子(西红柿)买那种绿中透红的,大棚里的大红柿子,差不多全是用药喂红的;茄子买那种紫中透红、红得发紫的,这样的茄子个大也嫩,紫中透绿的那一种,白头顶、白腮帮子的那一种,个小也老。”夏自荣边搋面边琢磨,“猪脸子、驴肠子、鸭脖子、肉丸子各要一斤,吃不了的留着咱吃。我这是说了几……几个了?”

老伴儿的十个指头还有两个没伸开:“八个了。”

“豁上了,再买个褪了毛儿的小雏鸡儿拿回来炖炖。”夏自荣说,“来个实在亲戚四菜一汤就行,来个虚客六菜一汤就行,来个村支书、村长紧跟在腚后头的乡书记,没有八菜一汤配不上人家那身份。”

老伴儿低着头、不吭声,推起车子就走。夏自荣知道,不识字的老伴儿是在复习、在背诵他所列的菜数,因此“快去快回”的话到了嘴边上,他都没好意思说出口。

上午十点不到,夏自荣已有些趁不住气了,他在大门口踅回来踅回去地等,没把老伴儿等回来,却把范司务长迎了进来。他的摩托车在进院子时也没多么减速,直到前轮眼看就要顶到饭屋门上才闸住。

“今日咋来得这么早?先坐下喝碗水。”夏自荣说着就去推北屋门。

“熟了吧?”范司务长把椭圆形柳编簸箩从车后座上解下来,没打谱儿进北屋,直往饭屋里钻。

“有啥急事呀,和那火着到腚上的一样?”夏自荣也只得折回头来朝饭屋这边走。

“有啥事你还不知道吗?今中午郭书记到你家里来吃好馍馍,我要是等领导坐下再进屋,那就是自讨没趣、自找麻烦了。”范司务长说,“领导不叫咱坐下吧,显得人家不礼貌;坐下后不喝上一圈儿、碰上几个吧,又显得咱不礼貌。我那点儿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半路上把馍馍‘卖’到臭水沟里咋办?”

夏自荣从范司务长的话里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多亏没听董年富的话,暗自准备下了酒菜。可范司务长的话又让他心里犯急:都快十点了,就是现在下手拾掇菜,顶晌午也不一定能忙活出来。

说送范司务长也行、说接老伴儿也中,范司务长的摩托车前轮刚往门外转,老伴儿的自行车前轮正往门里拱。

“你咋不黏到晌午歪再回来?”见范司务长已拐过墙角,夏自荣恶狠狠地瞪了老伴儿一眼。

“晌午歪回来也不晚。”老伴儿打下车撑,解下化肥袋子说,“光买的年货,你点的那些荤菜、素菜我一样也没买。”

“你这不是存心让我在大官儿、小官儿面前丢丑吗?”夏自荣气得脸红脖子粗。

老伴儿并没被他的火气所激怒,反而笑嘻嘻地问道:“好馍馍蒸出来了吗?”

“光有好馍馍就能应付得了这个场面儿?”夏自荣差一点儿就要开骂了。

“有好馍馍热在锅里准备着,咱就丢不了丑。”老伴儿说,“今日我刚到集上,就碰见咱村快餐店的夏小五出街。他拍拍摩托车后座上的白铁盒子说,这里面的海货都是董年富亲自点的,买着贵吃着鲜。嫂子,今中午让你和俺自荣哥提前过年了。”

“夏小五炒菜的手艺能比我高到哪里去?他娘的夏黏糊儿……”夏自荣气不打一处来。

“外面有动静,甭胡诌了!”老伴儿?捂了捂夏自荣的嘴,小跑着出了院门,“哟,都来了?俺欢迎啊!支书大兄弟,俺家你哥等急了,正念叨你呢!”

夏自荣听说都来了,忙用双手搓了搓气得有些发黄的脸,腮帮子上立时就泛出了一点儿红颜色。

老伴儿进来了,支书进来了,紧跟着进来的是两个年龄差不多的陌生人。夏自荣指着膀宽腰圆、五大三粗的一个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就是郭书记?董年富说你猜错了,这是司机侯师傅。

郭书记握住夏自荣的手说,我叫郭洪庆。

望着穿着朴素的郭书记,夏自荣想,他这是为走访困难户专门化的妆吧?当书记光玩儿些皮儿上面儿上的小把戏没用处,得为老百姓多办点儿实事才行。从得知让夏小五炒菜的那一刻起,夏自荣已对这个未曾谋面的郭书记有了看法儿:就算这鬼点子是董年富出的,你要是有“吃谁家的馍、夹谁家的菜”这样的话在先,他董年富敢不听?

进屋入座、浸水沏茶,贴墙的三抽桌一边一把椅子,董年富让郭书记和司机一人占了一把。

“自荣哥,家里有几张小饭桌?”董年富也看外间、也瞅里间地问。

“北屋里有一张吃饭用的,饭屋里有一张搋面用的。”夏自荣说。

“两张都摆下!”董年富说,“我帮你去搬的。”

不一会儿,夏小五和他老婆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同时进来的还有用一根小扁担抬着的两个食盒。为防散热,食盒都用塑料布裹得严严的。两口子一人打开一个食盒往外端菜,盒盖刚错开一个一拃多宽的缝儿,刚塞进他俩的四条胳膊,压根儿就没有让别人帮忙的意思。闲得夏自荣的老伴儿揉搓了一阵子手就出去了。

夏自荣趁机不冷不热地说:“早知是这样,还不如把好馍馍送到夏小五那边去呢,我这里的条件哪能和快餐店比?”

郭书记说:“那可不行,我就是来你这里吃好馍馍的。”

“小五嫂子,屁股蛋子堵着门了,快往一边斜斜。”村长一个夹肢窝夹着一瓶子“欣马特曲”,一侧棱身子挤了进来。

看着摆满两张饭桌的菜,郭书记没嫌太好;看着村长拆酒盒、起瓶盖,郭书记也没说不喝。夏自荣明白了,不吃请是假的,打着吃好馍馍的旗号,把酒局隐到老百姓家里才是真的。

“要是你家大爷在的话,也把他叫过来。” 郭书记这话说得很讲究,大爷可以不在,但不可以不问。这个“在”字可理解为“在家”,也可理解为“在世”,但决不能把“在世”这样的理解强加给郭书记,尽管他的话里含有这样的意思。

夏自荣说:“俺爹十多年前就过去了。”

“怕十年多得不少了吧?那时我还没结婚呢!” 支书董年富忙着在小饭桌的四周摆小椅子,“郭书记、侯师傅,从大椅子上挪下来吧。”

看着郭书记那略带微笑的面容,看着支书、村长分筷满酒时得意的样子,夏自荣有一种被耍弄了的感觉。

借送夏小五两口子的机会,夏自荣在院门口悄悄对老伴儿说,到村外看看咱哑巴舅在哪里放羊了,早把他叫回来,也让他坐下喝几盅享受享受。

“董年富在咱家请客定下别人家的菜,是他的不对;你把哑巴舅塞进这么高级的一个场面儿,就是你的不对。”老伴儿说,“装傻装呆地硬让哑巴舅坐下喝,他们也没办法,可那样做人家就更瞧不起咱了。”

“不喝就不喝吧。”夏自荣觉得老伴儿的话也算有道理,“不喝也早把他叫回来,别让他耽误了吃。”

“自荣哥,你俩有话留着头贴枕、脸对脸时再说,快来陪着郭书记喝几个。”董年富从屋里探出半截身子催他。

先是一起喝,后是敬着喝、碰着喝,也喝、也吃、也说话。郭书记问夏自荣家里几口人,夏自荣说俺家老少六口。郭书记说除了您老两口儿,怎么没见到其他人呢?夏自荣说,儿子一家在东营卖菜,我种的那‘自留地’供他们吃好粮食,他挣的那钱供他那个小家还房贷。

第二瓶酒倒出来不足二两,郭书记就说不喝了。他要是嘻嘻哈哈地说不喝,别人还敢劝;他说不喝时的表情是严肃的、认真的,所以也就没人敢劝。没人敢劝也就真的不喝了,不喝了就上馍馍。

连老伴儿都不知道,夏自荣端上来的不是好馍馍,而是公家馍馍。夏自荣想,你们提酒携肴来借俺这地方用一用,是嫌俺炒的那菜摆不上桌,还是嫌俺家里那酒不够度数?兴你们耍弄我,就兴我耍弄你们。好馍馍比公家馍馍的营养成分高得多,但这并不意味着口感就一定好。咬一口人参尝尝,再咬一口胡萝卜比比,人参的口感还不如胡萝卜呢!

“郭书记,你尝着这好馍馍咋样?”夏自荣掩饰住内心的得意,一本正经地问。

“好吃、好吃,好馍馍能不好吃?”郭书记答话时嘴里正嚼着一大口馍馍,不小心掉到饭桌上玉米粒儿大小的一块馍馍渣儿,他两个指头一捏,又把它拾进了嘴里。

支书和村长见郭书记说好吃,都跟着说好吃。再好吃也有饭量挡着:郭书记吃了一个,司机吃了俩,支书、村长俩人吃了仨。

饭后郭书记对司机说,你去一趟吧。侯师傅应声出门。他去干啥别人没资格问,也不敢问。

“你俩趁着温和(不凉也不热的意思)快过来吃吧。”夏自荣朝门外喊。

老伴儿从饭屋里走了进来,哑巴舅紧跟在她后头。

郭书记见了哑巴舅一愣,但也没好意思多问。就把一个小椅子往他跟前挪了挪,哑巴舅嘻笑着点点头。郭书记又把一个杯子往他面前一放说,喝杯酒再吃吧大爷。哑巴舅把杯子往旁边一推,嘻笑着摆摆手。

“那就多吃点菜。” 郭书记说着转了转海碗,把瓦块鱼没动过的那一边转到了他跟面前。

“夏师傅,您说大爷不在了,这位老人是谁?”哑巴舅动筷动嘴后,郭书记转过身来问。刚才夏自荣说“一家六口,儿子在东营卖菜……”,郭书记误认为他儿子这一小家子是四口,没想到这边还有一位老人。

“是俺哑……是俺舅。”

“夏师傅,这就是您的不对了,舅是亲戚,不但应该坐,还得早过来坐上座。”郭书记挑了个大点儿的螃蟹,亲手揭了盖儿,亮在哑巴舅跟前,“舅,我们失礼了。这好馍馍就着蟹黄吃,营养高、补身子。”

“郭书记,俺舅在俺家住了好几十年了,说是亲戚不如说是俺家的一口人更合适。”夏自荣怎么也没想到,郭书记能随着他叫舅,他发现郭书记和别的当官儿的有点儿不大一样。这一声舅,拉近了他和郭书记之间的距离。

“啊——”哑巴舅边吃边用手比划,他可能是看出眼前这个陌生人和外甥的对话与他有关。

“自荣哥对他舅可真够一回。”支书董年富端起茶壶给哑巴舅倒水。

“有儿、有女的还都眼热他呢!”村长指着哑巴舅对郭书记说,“随姐改嫁后就成俺们村的人了。他的名字除了户口本、身份证上用用,没有叫的,街坊们都亲切地称他为哑巴舅,都亲切地说他姓‘哑’名‘巴舅’。”

“随姐改嫁?”郭书记听着新奇。

“咳,咳,”支书董年富见郭书记对这事感兴趣,就抢着说,“听咱给你拉一拉。”

“你拉?”村长说,“你黏黏糊糊的,好呱儿也让你拉坏了。”

郭书记说:“你俩谁拉,也不如让人家那外甥拉一拉。”

“郭书记,要不是你提到这里,这一节我不拉,从来不拉。我怕街坊们笑话我自己夸自己孝顺。”夏自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俺亲娘死的那年我三岁,俺兄弟刚出满月,俺爹不给俺找个后娘,日子没法混。找一个不成,找一个不成,都是因为我和俺兄弟这两个小累赘啊!后来同意嫁过来的这个后娘,来之前提出一个条件:改嫁时带上她无依无靠的哑巴兄弟。俺爹同意了,俺家里一下子添了两口人。再后来俺爹死了,俺后娘死了,俺兄弟俩大了,俺哑巴舅老了。分家时我对俺兄弟说,我是老大,我照顾咱舅。时间长了你愿意接过他去住几天也行,不接也中。说是照顾,其实俺舅不赘人。他常年放着三、四只羊,卖那钱来足够他开销的。”

“啊——”哑巴舅一边“啊”着,一边用指头指着自己张大了的嘴。

别人以为他表达的意思是:你们张着个大嘴都在说我吧?

别人都理解错了,只有外甥最了解他。夏自荣戴上老花镜、拿了镊子凑过去。

“恁男人们说恁的话,这活儿算我的。”老伴儿夺过夏自荣手中的镊子,从哑巴舅牙齿的缝隙中,镊出了两根头发丝粗细的鱼刺。

夏自荣对在坐的说:“俺舅爱吃鱼又没有门牙,大牙东倒西歪、鱼刺又细又长,不定那霎儿就塞上。平日里吃鱼塞上刺他自家捏,实在捏不出来再找人帮忙。今日有你们在场,他不好意思往嘴里伸指头,怕你们嫌他脏。”

这时候侯师傅从外面进来了。郭书记问他算完了吗?侯师傅说算完了,一共是二百一十六元。

正在给郭书记满水的董年富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干什么花的钱?”

“你说干什么花的钱?还快餐店的菜钱!”郭书记拉下脸来说,“昨晚在电话里一再跟你强调:中午到夏师傅家里吃顿好馍馍,不要准备酒菜。你明里答应得很干脆,暗里又搞这老一套。快餐店老板抬着食盒进来时,我真想狠狠地训你一顿,但最终还是把火气压了下去。在这样的场合训你,对夏师傅不礼貌,对快餐店老板不礼貌,对你们村干部也不礼貌。”

“谢谢领导对我的体谅。”董年富尴尬地笑了笑说,“郭书记,这一次的钱还是我们付吧。反正我已向您认了错,咱下不为例还不行吗?”

“我最烦的就是‘下不为例’。都‘下不为例’了好几十年了,至今还是下不为例。我管不了那么多,但我能管住我。”郭书记说,“今天是我调河滩乡任职的第二十一天,是我下乡吃的第一顿饭。你们先斩后奏、逼我入座,我不能不坐,但我替你们付‘先斩’的费用,你们也不能拒绝。往后谁再敢和我玩儿这一套,我就会当场给他们一个下不来台,我就在乡政府召开的村干部例会上,点他们的名。”

董年富没话了,有话也不敢说了。

“欣马特曲是二十五块钱一瓶子。”郭书记对侯师傅说,“给董村长五十块钱。”

“郭书记,你这样做和骂我还有啥区别?”董村长像躲闪扇过来的巴掌一样,躲闪着侯师傅拿钱的那只手。

“好啊董振玉,你说我骂你,到你儿子结婚的时候我可就不来了。”

“你咋知道俺儿子快结婚了?”董村长听了这话,真是又惊又喜。

侯师傅说:“郭书记调过来的这些天,各村领导班子一、二把手的情况,他大体都掌握了。来时他一路上又问了你们村的情况,你儿子结婚的事是我告诉他的。”

“郭书记,你起开了两瓶是不错,可第二瓶人们只沾了沾嘴唇,基本上没动啊。”董振玉知道这钱不收是不行了,唯一能补救的办法就是想点子少要点儿。

“起开瓶盖就算一瓶。在饭店里起封的酒能退吗?实话说给你,刚才喝完一瓶时我已打算闸住,就怕结帐时跟你打嘴官司,才故意让你打开第二瓶的。”郭书记回头又对夏自荣说,“夏师傅啊,今日我可是向着你呀,这瓶好酒不起瓶盖就算他董振玉的,起开瓶盖可就算你的了。”

支书董年富和村长董振玉都被郭书记的幽默逗笑了,连哑巴舅也“哇啦哇啦”不住地笑。只有夏自荣的笑是强挤出来的,他正在为馍馍钱的事犯愁:和支书、村长算完了账,下一步就该轮到我了,我该咋个收法?他一准按四个人的饭费付钱,而我只能收两个人的。因为支书和村长是街坊,街坊吃街坊还收钱的话,岂不让村里人笑掉大牙?郭书记和侯师傅总共才吃了三个馍馍,按公家馍馍的价格算才值一块五毛钱,就算当一回骗子按好馍馍算,也只有三块钱。这三块钱咋好意思挓挲起那手丫子来要?可不要又不行。哎呀,我夏自荣丢人怕是要丢到这一场儿上了。

“侯师傅,”郭书记看了看表说,“都两点多了,咱准备走吧。下午还有一个村呢。”

一听这话夏自荣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天哪,可让我过了这一关了。也许我心里咋想的他都想到了,郭书记可真会体谅人啊。

侯师傅走了,郭书记还没离座。他不离座,在坐的就都不能离座。

侯师傅走了又来了。他左手提一箱“伊利”奶,右手提一箱“金龙”火腿肠。夏自荣堵着门不让他放下,一个劲地往外推他。

“夏师傅,你拒收无道理,我不是给你买的,我是给这位舅买的。”郭书记冲哑巴舅笑了笑,“给您买的,要不要?”

“喔啊,喔啊——”哑巴舅连笑带比划。

“听见了吧夏师傅?这话翻译过来就是‘收啊,收啊’。”郭书记边说边往外走,不是往院外走,是往饭屋里走。

夏自荣紧赶几步为他开门。

郭书记看蒸馍馍的锅灶、看盛馍馍的笼屉、看和面的大盆、搋面的板子。在看的过程中,他右手的大拇指始终竖着:“怪不得乡府院里的人都爱吃你蒸的馍馍,这才是真正的放心馍馍!”

郭书记越是夸奖,夏自荣越觉得对不住他。千不该、万不该,今中午的饭不该不上好馍馍啊!

送走郭书记后,夏自荣像做了亏心事一样,整天价高兴不起来。盼了一年的这个年,吃肉肉不香、吃糖糖不甜,过得没滋没味。

正月初十这天下午,支书董年富来找夏自荣。他进门就说:“刚才郭书记打过电话来说,让你写一份低保申请书。”

“你是不是听错了?我这家庭条件在村里数不上好的,但也吃不上低保啊!”

“不是让你家吃低保,是让你舅吃低保。”郭书记说,“你和你舅之间不存在血缘上的关系;你对他虽然构成了事实上的赡养,但没有必然的赡养义务,你舅吃‘低保’当之无愧。”

“能有这样的好事儿落到我头上?想不到,真想不到,这不是天上掉馍馍吗?”夏自荣说,“年富兄弟,送人送到家、为人为到底,写申请书的事还得求你帮忙。到时候办成了,我让你喝壶糨(指好酒)的。”

“自荣哥,要喝咱也得偷着喝。”董年富故意压低声嗓说,“让郭书记知道我吃请,还不狠狠地训我。”

一个多月后,低保申请批下来了。从当年一月份算起,一领一个季度的。望着董年富递给他的低保证,夏自荣心里越发不安……

这天中午,范司务长照例来带馍馍。夏自荣说:“老范啊,两年多来你天天照顾我,让我赚的便宜不少不少的了。又加上从上年起一个馍馍从四毛五长到了五毛,这让我比以前挣得更多,可我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人心不能太贪了,我打算答应你的要求。”

“什么要求?”范司务长竟把自己最初的要求忘了。

“从明天起用不着你来带馍馍了,我管送管卖了。”

“哎呀老夏哥啊,可把你这句话良心话盼来了。”范司务长说,“带馍馍这事就像一根拴马桩,拴得我不能出差、不能探亲,可把我憋草鸡了。”

“四天前我买了辆电动三轮车,两天学会了骑,昨天骑着赶了个集。集都敢赶了,还不敢骑着进乡政府卖馍馍吗?”夏自荣说,“不能光让你锻炼,我也得锻炼锻炼,身体是挣钱的本钱啊!”

头一趟去,范司务长作向导,给他指了指书记、副书记的门,又指了指乡长副乡长的门。夏自荣没记住别人家的门,只记住了郭书记家的门。

一天生,两天熟,到第三天上,夏自荣已认得郭书记的对象了。并且知道她每天要买的馍馍在四个到六个之间。

“今日买几个?”夏自荣在“今日” 前头虽没加什么称呼,但从话音里能听得出,比有称呼更亲切——夏自荣简直琢磨不出,该给这个和自己儿媳妇一般大的女人叫什么。

“五个。”郭书记的对象掏出了不用找零的两块五毛钱。

卖完院内的,照顾了几个院外的,当车斗里空空荡荡的时候,夏自荣估计郭书记家已经开饭了。郭书记呀郭书记,您能尝出今日我卖给您的“公家馍馍”别有一番滋味儿吗?从今往后,您就可以天天吃到这样的“公家馍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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