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猪是什么预兆,梦见猪

梦见猪是什么预兆,梦见猪

克贤笑着,说他们在一块私下商量了一下,参考比照集市上的行情:前日县集上最高的猪娃卖十五六块,来福的猪娃值得这个价……

“好说好说!”来福仍然笑着,“乡党情谊要紧!”

“俺们不亏你。”克贤仗义说:“伢猪娃十六块,母猪娃十五块!”

来福明白,由于秋粮普遍减产,本来是涨价的季节,猪娃倒比他忙后买母猪那阵儿跌价了,十六块实实在在是顶高的价了。他的倭瓜脸显出激动的神色,说:“是这,伢猪十五,母猪十四。你回去给大伙说清。”

克贤笑了:“没见过卖猪的倒自己削价!你老哥真是好人!”说着,又提出:“啥时候捉呀?”

“四十五是老话,咱给乡党保险养足四十天。”来福说:“母猪多领一天,到底好!叫乡党捉回去,保养保活!咱多受一天麻烦没啥!”

克贤老汉带着满意的笑容,客客气气走了。

再过三五天,猪娃就要出槽了,一百四十多块钱就是实实在在的了。这一笔收入,对于来福是非同小可的。

老两口开始计议,如何把这一笔钱,花在最需要办的事情上,不敢乱花!

来福提议:先买三百包谷,明年春三月,粮食肯定要涨价!

老伴同意这个结实的提议,重申庄稼人只要有一把包谷吃,就能活下去的道理。她又提议,再买几串箔子,把房顶修补修补,阴天下雨漏得太凶。

“对对对!再不敢拖迟!”来福说。

俩人计议着,商量着,和谐而又合拍。

小孙女爬到奶奶膝头,叫着“奶奶!”撕扯着带补钉的衣衫。

老伴向来福神秘地一瞥:“孙女要衫子哩,你看见没?”她又指着孙女的额头,嗔声说:“你也看见你爷爷的猪娃咧?还不是你妈的鬼心眼教的!”

来福呵呵笑了:“买买买!给娃扯件花衫衫!”

“我不要花衫衫!我要雨鞋!”孙女说,“下雨上学没雨鞋,光脚片,钉子把俺脚扎烂咧……”

老伴收敛了笑容,一双雨鞋又得四块多!

来福想,已经分居的儿子,教书十多年了,只挣三十八块钱,欠下队里二三百,孩子们连双雨鞋也没有。他拍着孙女蓬蓬的头发说:“买!雨鞋买下,花衫衫也扯!”

孙女高兴地笑着,跑出门去了。

老两口心里是少有的欢乐。来福长长地打一了个呵欠,几个月来的劳累一齐涌来,窝瓜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钻进被窝,拉起了鼾声……

一阵敲门声传来,来福被惊醒,迷迷瞪瞪下了炕,队长正一脚踏进门来。他一眼看出,队长神色不对窍!这个中年汉子,自打社教挨了整,平时对一切人和事,永是一副冷漠的面孔,今日倒有什么事显得神色紧张?怕没好事吧?

果然,队长告诉他,公社天黑时召集紧急会议,公布了公社制定的“关于发展养猪事业的十条规定”。其中两条涉及来福的现实利益:社员养的母猪一律不准卖掉。母猪生下的猪娃,不许上市,交生产队分配给社员,价值统一定为七角一斤……

“啊呀!我的天!”来福简直不敢相信耳朵,似乎是在做梦。这怎么办?

“老天爷!制度光治咱命苦人!”老伴也慌了。

“是这样。”队长说,“咱队就你一家养母猪,你受的难,我知道。我想,你明天一早把猪挑出咱县,到临县集市去卖了……”

“那人家查问你时咋说?”来福急忙问。

“我先不传达!他问时,我说我病咧!推诿过去!我明天传达时,你早走了。走在传达之前——不知不为过喀!”队长早想好了逃避的办法,胸有成竹地说:“顶多韩主任批评我几句,没啥,比你损失一半收入强!”

来福老两口简直感谢得不知说啥是好,这个平时冷漠的队长,有这样热心体贴人的好心肠啊!还能说什么呢!

“你快准备,早点走!”队长出门时,叮嘱说。

来福的瞌睡早已跑光,事不宜迟!他命令老伴:“寻草绳,捆猪娃!快!”

鸡啼出村,过河,翻过塬坡,天明时分,来福的双脚已经踏在另一个县属的土地上了。庄稼人吃罢早饭的时光,来福在陌生的集市上找到了猪羊市场,在一个偏僻的角脚里,放下装猪娃的担笼,双脚已经疲倦得站不住了。

集市刚开,那些买主们背着小笼,问问价,摸摸揣揣猪娃,并不还价,就走开了。他们刚来,还要看看行情……

当刚刚换上夹衣的庄稼人蜂拥进猪市以后,嗡嗡的市声在空中盘旋。来福周围蹲着一堆堆陌生的庄稼人。这份在市面上拔尖的猪娃尽管放在偏僻的角落,还是逃不过庄稼汉们的眼睛。好几个实心的买主,早已把挑中的猪娃压在手下,合伙向来福进攻,交涉价钱。他让价已让到十六,买主也添到十四,接近了……

这当儿,伸过来一只手,压住了竹条笼的木梁。那手区别于所有劳动过的粗糙的庄稼人的手,细长而又干净。来福抬起头,看见公社韩副主任的脸,那脸正得意地冷笑着。

“这窝猪娃我全买下咧!要啥价,给啥价!”庄稼汉们一齐扭过头,看这个出口说出这大口气话的人。一看见那身政府工作人员的装束穿戴和神气,大家伙都不再吭声,有人预感到什么纠葛将要发生,悄悄儿溜走了。

“往那边担!”韩主任命令他的社员。

来福一看,那边正停着一辆汽车。

“韩主……任……”来福的窝瓜脸上堆起求饶地巴结的笑容,“俺只这一回……”

“少说废话!”韩主任往后一退,就有两位青年走上前,一人提起一只笼,朝汽车走去。

汽车上,靠车厢坐着五六个人,全是从几个集镇上抓获的本公社的社员,他们装猪娃的笼担一齐放在车厢里。

“自发势力真鬼!”韩主任手叉着腰,对着车上低头耷脑的那些社员讽刺说,“我早料到这一着!跑吧!你能跑出中国?”说罢,跳上司机台,“呯”地一声关上门,汽车开动了。真威风!

来福脑子里木了。过分紧张的神经刺激和长途负载跋涉耗尽了他的精力,那已到晚年的庄稼人瘦小的躯体里,现在只有酸困和疲倦,他靠在车帮上,迷糊了。

当韩主任的吼声把来福惊醒的时候,睁眼瞅见的竟是田坊村熟悉的村街和房舍,车上的人都不见了。

村里的人闻声围过来,大队和小队的干部也被传来,汽车是临时讲台,韩主任向社员和干部讲了十条规定和抓获来福的经过。讲毕,要来福作检讨。

来福低着倭瓜脸,一辈子没上过高台的人喀,现时站在这么高的汽车上,面对着那么多的眼睛,来福说不出一句话。

“钱要紧,还是社会主义要紧?”韩主任问。

“唔!”来福含含糊糊点点头。

“唔什么?问你哪个要紧?”

“都要紧!”他如实说。

“胡说!社会主义!”

“唔!社会主义!”他赶忙纠正自己的糊涂。

“现在要对小生产全面专政!”韩主任说。

“啊……”来福一听“专政”两字就慌了神,腰都几乎弯下来。

他终于被允许从车上爬下来,回家去,倒在炕上……

当生命和力量又支撑起来福小小躯体的时候,他从梦里回到现实,屋梁上的电灯亮着,克贤和老伴在说闲话。

他被告知,那天他从汽车上下来之后,韩主任当众把十头猪娃分配给四坊村的社员了,七毛一斤。老婆劝他:“算咧!算咧!人平平安安,就谢天谢地了!”

“甭难受!人要紧!”克贤劝慰说,“全当没养母猪!”

来福强装笑着。

“现时政策变化大!”克贤说,“比咱高一头大一膀的人,挨挫的还少吗?咱一个普通百姓,死一个还不如条蚂蚁!想开点,好自为之!”念过几天书的人,给没念过书的来福讲宽心话。

来福敬重这个识字知礼的开明庄稼人,诚服地点点头。

“虽则一切归了公,政府还不放心!”克贤说,“怕咱庄稼人思想不归公!”

来福佩服这种看法,又不明白,问:“也把世事治得太死咧!咱吃盐吃醋都……”

克贤摇摇头,笑了。牵扯到对政府的是非话,他是守口如瓶的,避开话题,说:“分配得到猪娃的乡党,心里过不去,叫我给你把钱送来,补个差数!”

“啊呀!”来福吃惊了,感动了,一下从炕上溜下来,压住克贤正在怀里摸揣的手说:“贵贱不敢!韩主任逮住风了,我还能活吗?”

“不怎!”克贤小声说,“乡党们都说,‘咋也不能昧着良心,拾你的合茬喀’!”

“乡亲心意我领咧!”来福死死压住对方的手,“我寻着挨挫呀?快给乡党说,不敢胡来!”

“你留下……”克贤说。

“不敢!”来福推。

“留下……”

“不敢……”

当两双手推来推去的时候,最后都推不动了。来福瞧见克贤开明的眼睛里浸出一股湿溜溜的东西,他的眼睛也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象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来福老汉一天三次扛上工具,走出小院去上工。他不向任何人叙述自己的不幸,平静地对待已经发生并且过去了的一切。休息时,年老人坐在地畔抽烟,他也坐下抽烟,再无兴趣和热情去挖草了。

回到家,来福蹲在院里吃饭,压根没有去猪圈的心思。一天三顿,只供给它三盆纯粹的粗饲料,再也舍不得一把麸皮咧。

不管来福的感情发生了什么变化,母猪仍然按照自己的生理规律在运动。看,围圈上的石头被拱塌了,栅栏门的小木柱也拱歪了,来福抄起一根木棍,打得那疯狂乱窜的家伙钻到窝棚里去。他发现:这贼又发情了……

后晌放工回来,栅栏门倒在圈口,那畜牲早不见踪影。

“找去吧!”老伴催他,“一条命哩!”

“让狼吃掉好了!”来福冷冷地说,不是赌气,是说实话,“我正熬煎腾不了圈哩!”

他没有找。

第二天后晌,当他要去上工的时候,那牲畜却窜进小院的土门楼,从倒在地上的栅栏上踏过去,吞食昨日剩下的料食。

不久,来福老汉就看出,母猪的肚皮开始鼓胀起来,一摸,又有新的生命在母体里搏动——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不知和哪里的公猪私通过一番,已经怀孕了。

来福心软了,怪猪的什么呢?

他开始给粗饲料里糁进麸皮,继之又每顿倒进一碗饭去,可别净生出些小老鼠似的猪仔来啊!

春节一过,母猪生下八胎小猪,尖嘴,细腰,个头小。来福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

已经超过了四十天,村里没有一个人来过问来福老汉的猪娃。老汉心里明白,春二月高价玉米涨到三毛钱一斤,猪价大跌,市场上最好的猪娃只要五块钱……

他却庆幸:咱不必上市场!咱按公社十条规定里说的,七毛一斤卖给队里,倒比市场强。

来福找到队长,说明来意。

队长很作难,说:“按理说应该给队里。可目下市场上,三两块钱就提猪娃,你交给队里,谁逮呢?没人逮的话,我可咋办?”

“那……那上一回市场上猪价大的时候,就按十条办,现实猪价跌咧,就不按十条办咧?”来福说。

“上回那事,前后你明白,由不得我喀!”队长说,“那是韩主任一手做主……”

来福能听明白,队长无坏心,现在的事,要找韩主任作主。

恰好,韩主任因一件公差,从田坊村经过,在禾场边,来福挡住韩主任的自行车:

“我给你交猪娃,韩主任!”

“我要猪娃做啥?交到队里去!”

“队里不要!”

“队里不要,我没办法!我又不养猪!”韩主任摊开双手。

“你有十条规定哩!”来福说,“那还算数吗?”

韩主任这才认真瞧瞧来福,发现这是一张他曾与之交过手的面孔,说:“队里不要,那你自行处理去。”

“那不行!”来福说,“你规定叫交给队里,我就交给队里!”

周围围来一堆人,韩主任说话和气了点,也客气了一点:“算了!队里不要,你到市场上处理去。”

来福摇摇头,问:“你批评我:‘钱要紧,还是社会主义要紧’?我现在知道,社会主义要紧!我不上市场那资本道路……”

韩主任看着抓住他把柄的老汉,“呵呵呵”笑着,说:“我啥时说过这话?”

“在汽车上,有乡党为证!”来福指着大伙。

韩主任仍然笑着:“那阵是那阵,现实是现实!这样吧,我回头给队长谈谈……”说着,推动自行车,“我还有急事!”

来福说不出话,呆呆地望着韩主任远去的背影。几个青年纵容他:你把猪娃担上,担到公社去,倒在他韩主任办公室,看他咋说……

来福想想,这样做确实解气,也有理!不过,他终于没有做出这种英雄的举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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